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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裂纹 ...

  •   云杳藏住掌心兜不住的汗,棉布被捏在手里,和水一起滴了下来,她点点头,没有就此半途而废,“我很好奇,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

      李近阳移开目光,往院子中间扎堆的盆景看去,高高低低的枝桠互相交错,远远看去分不清它们到底谁是谁,只有一团模糊的绿。

      他的嗓音很轻,上一秒怀有质疑的眼神顿然失去了攻击性,变得空乏而冷淡,如一潭久居深山的泉眼,“你说的只是假设,我的想法并不重要。”

      听到这句似是而非的回答,云杳却渐渐听懂了他的意思。

      分明是她锲而不舍追问着想听到一个答案,可是真的听到他的回答时,胸口却如泥石淤积不散,一呼一吸间堵地难受。

      无论是否真的设身处地在陈琪的近况,还是有几分出于自身真实情况的考量,他都不曾有片刻迟缓和试图回旋的空间,异常清醒自己的处境和陈琪是不能比的。

      人在面对遗憾时,总会编出一个美好的假设来安慰自己,如果当初没有发生某些事,如果你是他。无数与现状挂钩却又不切实际的理由。

      说到底无非只是想通过吸□□神鸦片的方式来麻痹自己,如果当时做出另一个选择,眼下的处境便不会这么糟糕。

      其实这些置身事后的如果,说白了就是一种对现状无力的后悔和旁人的试探。

      李近阳足够清醒,这么多年的生活经历也足够他认清现实,不会用这种骗人的伎俩来麻痹自己。

      云杳却没有半点还复的迹象,她震惊于李近阳的成熟和严苛,连短暂抚慰自己的借口也不愿意滞留。

      李近阳已经把再次试探的余地堵死,云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挽回这份过于残酷的现实。

      “再说了,我的情况你了解一点,我去不了北京的。”

      这次是认真的,脱离假设,单纯根据自己的处境分析而做出的选择。

      他轻飘飘的语气里携带着厚重的意蕴,仿佛乘着空气将自己肩上的一直以来背负的重量短暂地分了一部分给她。

      而云杳,却在感受到这股压抑气息的瞬间,立刻粉碎了自己诞生在温室中看待问题的理想化的眼光。

      她凭什么代替他想入非非地做出决定,凭什么觉得他就一定要去北京。

      “对不起。”云杳突然没来由地道歉,她扭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怯弱的一面,“我看到了陈叔叔桌上的报纸,也在网上搜索到你以前学校的有关论坛,知道了你爸爸的事情。”

      更详细的描述云杳说不出口,光是想到网上那些话,她就颤抖地张不开嘴,一心沉湎在悲伤的情绪里。

      那只草蚂蚱才刚刚到她手里,就好像漂洋过海的难民,周身被半空砸下来的浪花浇湿了栩栩如生的外壳,沉甸甸地落在桌上,再也跳不起来。

      李近阳好似早就做好准备迎接她的这番话,听完之后脸上并没有惊讶、恼怒抑或任何同生气沾上关系的情绪,他是一口平静无波的古井,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人窥私过去后的难堪和气恼。

      “我知道。”他没什么反应地转过头来,深黑色的眼眸看向云杳,“大概在你刚才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云杳闭上眼睛,心想自己的演技真是蹩脚透顶。

      本以为李近阳下一句话就是责怪她不守规矩、多管闲事,可他只是平心静气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不会演戏的人了,我不过就是起了疑心多看了你几眼,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装不下去自乱阵脚全招供在脸上了。”

      云杳无言以对,自己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可是更深一层,还是牢牢扎根在李近阳那句“我去不了北京的。”

      语言的表达在于用词,词语的组合用于描述现实。

      他说的是,去不了,不是不想。

      透过这句话,云杳眼前好像浮现出不计其数地高墙壁垒,它们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高,将远处的雪山、太阳、云海统统隔绝在另一个空间。

      直到它们严丝合缝地将世界的缝隙围住,再往里蔓延出带刺的荆条,将人钉在巴掌大的地方,打造出一个压抑、窒息的牢笼。

      深深的无力感压在云杳心头,她一遍遍仿佛着了魔地默念这句话。

      “你不怪我吗?”等了半晌,李近阳仍然没有要开口发难的意思,云杳揉花了视野,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

      “怪你什么?”

      “……”

      “如果你是指在论坛看到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事实胜于雄辩,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也不用觉得不经过我同意私下知道了那些而心有愧疚,放在网上的东西本来就是给人看的,你不去看还有别人,只是刚好你去查了而已。”

      李近阳走到近前,看到云杳红地像兔子似的眼睛,下意识放慢了节奏,“我知道你是受陈叔叔所托好心想来劝我,我不怪你,真的。”

      云杳眼前雾蒙蒙的,她不敢去抹眼泪,唯恐看清李近阳眼中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声音由于带着哭腔而变得结结巴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我是自愿的,就算陈叔叔不跟我说,我也会劝你的。”

      感觉到眼前的身影越来越浅,好像下一秒雾气一散,他也跟着消失了,云杳语气急切,话越说越快,“我查过了,北京离这里很远,坐火车至少要15个小时,你去了那里,周昆和你爸爸他们找不到你的。那里……”

      到最后语无伦次,每说完一个理由,李近阳听到她一次次地重复道:“他们找不到你的。”

      “云杳。”

      云杳不为所动,仿佛痴儿不停地呢喃。

      “云杳!”李近阳一连喊了三次,最后没办法了伸手摁住她乱动的手臂让她面对自己,视线紧紧围住她,企图让她从催人欲裂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没关系的。”

      “去不去北京都没关系。”

      她的声音夹着哭腔几乎碎裂,“怎么会没关系?”

      去不了北京,他就无法摆脱周昆和他爸爸的阴魂不散。

      去不了北京,他从修车厂学徒开始的生活便一眼望不到头。

      去不了北京,他一身优秀学识无处可使只能待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一辈子为温饱挣扎。

      无数个理由在头顶上方盘旋,朗朗晴日之下,每一个都是那么令人绝望。

      云杳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深知自己没有立场、资格在李近阳面前露出这样难堪的情态,明知丑态百出,仍然拦不住决堤的眼泪越俎代庖如泉涌而下。

      “你听我说。”男生目光笃定,字字带着安抚的意味,“世界这么大,不止北京一个好去处,再说我只是现在去不了,等以后事情解决,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这句话每个人一生中总会说上几次,有时只是为了鼓励自己支撑下去,更多时候是安慰别人一定会有绝路逢春的那一刻。

      云杳眼中泪光闪闪,她觉得李近阳在视野里碎成了无数块,然而每一块都异常完整,叫人看着满地碎片无法下手。

      那只草蚂蚱又被他拿起来,不知道摁了哪个地方,竟然灵活地跳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事这么上心,说真的,还从来没有人像你这么关心我,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生活,我行我素惯了,所以说话做事不怎么顾忌他人,脾气也不好,你应该领教过几次,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有些事,只能我自己去面对。”他点到即止,将草蚂蚱放到云杳手里,又递了一叠纸过来,“别哭了,一会陈奶奶他们下来看到,得以为我欺负你了。”

      云杳怔怔地坐在原地,眼泪将脑子里的水一股脑倒了出来,连带一直活跃的思考也陷入短暂的僵滞,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以静态的方式深陷在流动的时间里,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院门开合又掩闭,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李近阳离开前说的那句“我走了。”只觉得挂满泪痕的脸被风吹地刺痛难惹,一直绵延到眼睛。

      云杳脑子嗡嗡的,在她静静坐在那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变成一片若隐若现的黑色。如同恢复本真。

      后来,陈奶奶他们又在院子里说了什么,云杳听不真切,有一瞬,泼天的罩子盖了下来,她如错觉般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看不到了。

      然而风潮再次往脸上一顶,一切又分明清晰了起来。

      只有停留在眼睛上的刺痛感依旧强烈。

      陈琪还在和陈奶奶吵着到底去不去北京的事,他的声音清脆明亮,在敞开的半空反复回响,一直传递到屋顶裂开的半截碎瓦片,惊扰了歇脚的麻雀。

      头顶是扑簌的雏鸟展翅,脚下是暴晒的黄土裂纹。

      有些事,既定之初就见分别,有年轮一样的脉络,注定了所有人的走势和方向。

      一条路无非两个方向,而我们大都在同一条路上远行。

      青春无疾而终,人生阵痛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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