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间》朝不见

32、北京

　　日暮黄昏，天边烧起一团火红的晚霞，像醉酒大汉熏染在脸上的那抹红晕，将地面的植被也染上几分瑰丽的颜色。

　　陈奶奶边摇蒲扇边跟着电视里的人哼唱起她最爱的花鼓戏——刘海砍樵，悠游轻快的调子在院子里经久不息。

　　云杳则跟上踏月闲歌的氛围在楼上书房打扫卫生，她很感谢陈叔叔在上课的时候愿意捎带自己旁听，不过她人微言轻没什么能做的，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体力活聊表谢意。

　　等她整理完地上的尘屑，转而将注意力放在被书本和纸张堆地满当当的办公桌，感慨了一声陈达名的粗中有细，在这种杂乱的环境还能不受影响地正常工作，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目光一上一下，突然发现最底下压着一张旧报纸。

　　云杳将报纸整个抽出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直到视线落在一张熟悉又不甚清晰的面孔上猛然顿住。

　　生怕自己看错了，她连忙走到窗前，将报纸对着太阳的方向仔细看了半分钟，这才确信上面的人的确就是李近阳。

　　像意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时开出了令人震惊的宝物。

　　云杳逐字逐句地将那篇报道李近阳获奖的文章读完，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终于不再停留于肤浅的表面，原来还有这么多随时间流逝而掩藏在过去不为人知的事。

　　震惊过后，却并没有多么难以置信，仿佛他本该就是报纸上说的那样，是一株大放异彩、冉冉升起的启明星。

　　过多的信息摄入导致脑海里闪过许多以此为根据对李近阳过去的猜想，再结合眼前他的近况两相对比，云杳更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未来才刚刚开始的少年沦为到现在这种地步。

　　如果仅仅是像他说的那样因为欠钱还债，鉴于他特殊情况的考量，中间应该有相关机构伸出援手才对，远不至于泯然在人群里悄无声息。

　　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那张照片，云杳不动声色地将报纸放回原位，心里却物色着接下来该怎么获取更多的信息。

　　这些私密的个人信息，还涉及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云杳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她是李近阳也断然不会轻易说给别人听。

　　在不被他知晓的前提下，只能顺着报纸上罗列的有效信息顺藤摸瓜地往下查。

　　然而她连一台能上网的电脑都没有，那个时候电脑是最金贵的物件，整个半边街，也只有陈琪拿得出来一台像样的台式电脑，不过他平常当命一样宝贝着，旁人都没有近身的机会。

　　趁陈琪不在，云杳跟陈奶奶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要查资料借用一下家里的电脑，陈奶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打开搜索框，云杳凭借着记忆打出报纸上刊登的和李近阳有关的所有信息，包括他的名字、学校。

　　很快，在一堆无关紧要的信息里她找到一个类似集体论坛的网页，里面提到了李近阳的名字。

　　还没点进去，主题帖的标题映入眼帘——

　　挂人，高二（1）班竞赛刚得奖的李近阳，校门口和混混打成一片，学霸的真面目！！！

　　云杳呼吸一紧，忍着手指的颤栗点了进去。

　　L1：楼主是李近阳的同班同学，因为他的事深受其害，故开贴广而告之，也奉劝那些为他说话的花痴女生，先了解清楚你们心心念念的天之骄子是个什么情况。再看看自己是不是接受无能。以下内容保真，不信的点X及时止损。他爸爸是个不学无术的赌鬼，借了高利贷很多钱还不起跑路了，那群讨债的人要不到钱，就跑到学校来闹事，不仅影响到我们正常的上课节奏，连班主任都被揍进了ICU。家长联名向学校反应，一开始学校为了升学率力排众议还想保他，不过最后架不住家长的压力，把李近阳劝退了。骂我冷漠的圣母先打住，祝你也有一个三天两头闹到学校被高利贷骚扰的同学。

　　L2：顶贴，楼主说的句句属实，我也是深受其害一份子。

　　L3：这样的人早开除早好，还等着劝退，真以为自己得了个奖了不起，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继续留在学校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学生。

　　L4：学校还给在校生施压让我们不要外传李近阳的事，真就拿他当亲儿子，我们都是少爷陪读的书童呗！

　　L5：上梁不正下梁歪，就他父亲这情况，李近阳本人应该也好不到哪去，说不定大的小的两人一块赌。以前有学霸滤镜护着看起来拽得很，原来是一股子匪气被遮掩了，这下拿了奖也没用，谁愿意收一个档案上有污点的学生，平白浪费了一个获奖指标。

　　L6：5楼说的有道理，听说他妈妈早些年受不住也跑了，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父子两一起赌给气跑的？

　　……

　　内容渐渐变了味，从讨论事实变成了性格调侃到最后的根据臆想出来的内容进行人身攻击。

　　云杳看的怒火中烧，屏幕上每个字在模糊的视野里慢慢化成一把锋利的刀，不见血地往人心窝子上捅。

　　可是，她无从指摘些什么，那些人也是受害者，他们也许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也许是因为嫉妒而落井下石，也许只是随大流和更多人一样为了瞎凑热闹而已。

　　其实这算不得什么，在别人看来只是芝麻大的小事，互联网每天会涌入无数爆炸化的碎片信息，它的记忆只是一行无人问津的数据代码，时间久到足够让人遗忘，说不定他们早就忘了自己曾发表过这样一番话，再度提及的时候，只会风轻云淡地说：“哦，我还说过这话呢。”

　　隔着一张薄薄的屏幕，传递过来的世态人情冷漠似冰。

　　云杳眼睛红红地走出来，陈琪刚回来一听云杳在房间用他的电脑，正要过去看看，上楼的时候迎面和她撞上，对方却像没看到自己一样飞快地跑走了。

　　他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离开的身影，觉得云杳情绪不太对，回到房间重新打开电脑去查她的浏览记录，却被云杳留了个心眼提前一步删除了。

　　傍晚的夕阳衬出一树如火的红叶，在风中漫无目的朝某个特定的方向摆动，头发逆风飞舞，一缕缕柳枝似的打在脸上，云杳沿着面前宽阔平坦的大道静静往前。

　　人的两条腿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跋山涉水的，两根一长一短的骨头拼接出来的棍子，看似毫无力量，却能去到很远的地方，走近渐行渐近的夜晚、近在眼前的余晖和无穷无尽的悲伤。

　　普天之下，没有它去不了的地方。

　　云杳的喉咙微微发苦，风似乎总能灌进来奇怪的味道，叫人眉眼都拧成一团。

　　那几句不知来源的话将破碎的事实拼凑在眼前，云杳很难想象，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天气是雨是晴，还是和现在一样是个寻寻常常的傍晚。

　　脑海里浮现着一团挥不去的雾，层层叠叠地将雾后的真实用一张黑布包住。那些惊骇、混乱和无法想象，不敢去揭开的背后，就是她一直以来好奇着的李近阳的过去。

　　本以为大雾散尽，阳光回重返这片土地。

　　可是黑夜降临，永远没有尽头。

　　一片混沌的沉重意识里，云杳飞快抓住眼前一闪而过的亮光，她是在陈达名的办公室发现这张报纸的。是不是说明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云杳一路飞奔回去，径直朝陈达名的书房走去。

　　陈达名见云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连忙倒了杯水给她，“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云杳一口气没喘匀，被水呛地直咳嗽，却还是片刻也等不了了，“陈叔叔，您是不是知道李近阳的事？”

　　陈达名明显愣了一下，心里猜出个七七八八，知道云杳应该是看到那张报纸了。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点点头，转念想起李近阳和云杳的关系似乎不错，也许在这件事上她能说上几句话，

　　陈达名心神微动，开诚布公地向她明说自己想劝李近阳去北京上学的想法，以及目前李近阳对这件事的态度，“虽然没有明确拒绝，但他对我很抵触。你们关系好，叔叔希望你能帮着在一边劝劝他，一切都要以前途为重。”

　　陈达名的话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云杳本意是想更全面地了解李近阳当年在学校发生的事，却意外得知了他可能会去北京的消息。

　　说不上来哪件事带来的冲击更大，直到从房间出来，云杳还未彻底反应过来，脑子晕乎乎的。

　　北京，首都繁华，有顶级的学府名校，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数不尽的财富集结中心。

　　如果能去那儿，也许就能摆脱这种一辈子拖泥带水、不得自由的活法。

　　那里飘扬着热烈如歌的五星红旗，执行着最高级别的规章法律，跨越了重重灾厄和行行山关，历史不仅没有令它蒙尘，反而为其添上历久弥新的色彩。

　　云杳觉得，那里肯定没有周昆这类地痞流氓之流。

　　她的思维像一张扩张的大网，捕捉到很多七零八乱的东西。

　　如果李近阳能去那儿，不再是某家修车厂查无此人的学徒，而是登刊上报带着荣誉的获奖生，他的人生一定比现在精彩。

　　再者，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不好的事，也许现在想象的一切就是李近阳正在经历的生活。

　　他会登上领奖台，在数不尽的鲜花和掌声中分享自己的感言，然后一路直升，幸运的话，被名校免试破格录取，从此开启顺遂美满、惹人艳羡的未来。

　　也许再过几年，她偶尔会在电视机上短暂见证他的成功，然后唏嘘一句：“真厉害。”

　　隔天便将一切抛在脑后。

　　他们不会在混乱的午后于梅子巷相遇，就如同李近阳不会认识云杳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