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馊饭 ...
-
李近阳心中一沉,后知后觉涌袭上一阵久违又熟悉的感受,他听懂云杳这句话背后蕴含的竭力想要挽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深意。
曾几何时,他第一次被讨债的人找上门,李迎峰不知道是提前听到了消息还是故意留他在家为自己拖延时间,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甚至连抵扣在房租那的押金尽数带走,留给他一地烂摊子。
他那时性格拧巴从不吃亏,底气跟不要钱的自来水似的用之不竭,面对周昆的言语威胁天不怕地不怕,然而他只是个稚嫩乖觉的毛头小子,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和那帮刀口舔血的人打过交道,拿不出钱还债,少不得要挨一顿皮肉官司。
光是那一顿打,仿佛当头一击闷棍击碎一身傲骨,彻底让李近阳收敛了所有脾气。
他躺在被人打砸地稀巴烂的狼藉里,门口站满了看热闹的邻居,如果说身体上的疼痛尚可痊愈,那么戳着他脊梁骨的窃语和旁人异样眼光的指点自此以后让李近阳完全失去了所有骄傲。
他不再是学校里成绩优异、受人青眼的学习榜样。
不再是邻里街坊时常挂在嘴边用来教育子女的典范。
他躺在地上,苟延残喘,成了一条正在开膛破肚任人观摩的鱼。
一时之间,他失去了所有。
少年人的心性开阔高瞻,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毅力,会为一切看不过眼的事打抱不平,总觉得未来充满无限可能。
可是一株还未长成参天大树的树苗,在最容易被摧残的时间,被一道劈来的闪电拦腰折断。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能护住他最后一丝骄傲,也许事情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这只抖如筛糠的手又小又瘦,根本挡不住他的视野,却还是一次次不死心地覆上来,想起到一点微不足道抑或自我欺骗的作用。
李近阳拉下那只屡屡失败正要重新尝试的手,缓缓背过身,闭上了双眼。
“我不看。”
他听见自己毫无起伏的声音,仿佛要穿透面前的云和雾,飘到很远的地方去,跌跌撞撞又回到面前。
云杳庆幸这次没有晕过去,她可以拼命收拢那些细碎难听的声音,控制着身体颤抖的频率不像看起来那么激烈,可即便她忍地掌心都被指甲掐破了,却还是咬了李近阳一口。
腥甜的铁锈味久久不散,像是在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无比真实。
理智渐渐回笼,她突然无比希望自己晕过去,这样惊骇扭曲的血腥场面,她不知道怎么和李近阳解释。
瞥见李近阳手上那道已经干涸下去的伤口,云杳想了一个又一个蹩脚的理由,甚至连狂犬病都纳入备选计划。
察觉到云杳的呼吸慢慢平复过来,攥在手腕上的力道趋于绵软,李近阳刚要回头,又被她及时出声喊停,“等等,你先别转过来。”
李近阳一声不吭地拧过头,保持原来的姿势。
云杳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他的手,面上一热赶紧弹开,一只手环住旁边的木杆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站起来,她理了理头发,确认无虞后,才轻声说:“可以了。”
李近阳回过头,盯着那张苍白的脸看了看,本来预备在嗓子眼的疑问层层叠叠,在那双写满了怯意时刻对他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提心吊胆的眼眸注视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视线从右手手背的咬痕挪开,指腹抿过表层的血,对她说,“进去休息一会,晚点我再送你回去。”
云杳微愣,他缄口不提的态度好似洞察了她心里所想,将刚撕破的遮羞布重新修复再交还回来,仍用从前的语气和她说话,仿佛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并没有改变什么。
“刚才……”她跟在后头,语气拖泥带水。
李近阳递过来一杯温水,将旁边窗帘子拉开,金灿灿的阳光照进来,衬地云杳那张发白额的脸越发不见血色。
“你不想说就不说。”他接在她的试探后头,言辞依旧犀利,将那点迟疑分析地干净透彻,“不用绞尽脑汁编谎话。在你做好准备实话实说之前,刚才的事,我会当做没发生过,不用有心理负担。”
这番话字字珠玑,原来他就早看出来如果他问她就会撒谎搪塞的情形,索性把话说明白,不仅表明自己不愿意被谎言应付的态度,也给云杳留足了喘息的空间。
来时路上情绪颠簸,她只觉得周围的人都拿着放大镜观察她,于是急于找到一个无人问津的港湾藏身,不知道怎么就来了这里,还闹出刚才那样的事,此刻平静下来,李近阳的话宛如与掌心相贴的水杯,虽然杯身冰冷不近人情,但融和水温度过的温暖却是实实在在的。
其实云杳不用细说,李秀兰今天早上这么一闹,很多事已经板上钉钉,只待时间进行发酵,在半边街传开后,他知道是迟早的事。
只是很多事在别人嘴里就变了味,像一碗反复润色的馊饭,无论加进去的佐料多么丰厚,饭吃进嘴里还是带着一股难以下咽的馊味。
与其从旁人口中当做茶余谈资被李近阳知晓,云杳宁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听,试图用另一件事分去他纠结在此的注意力。
话就在嘴边吞吞吐吐,千头万绪缕不顺最合适的开头,怎么酝酿都觉得突兀。
她想了想,切入一个生硬的正题,听上去和即将要说的故事毫无关联,“昨天买的柿饼忘记送出去了。”
李近阳看着她,安静听着。
“你知道柿子晒多长时间才能变成柿饼吗?”云杳自问自答,“十五天。”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云杳没想到他这么平静,没了互动,语言很难有趣味性,她嘴角一扯,笑了起来,“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
李近阳配合地重复了一边,“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笑地有些顽劣,像小心思得逞的孩童,“当然是亲自晒过,不然怎么会知道。”
“我晒柿饼的方法是跟奶奶学的。”云杳低头抠着指甲缝里已经凝固的血液,有细微的粉末浮在表面,亮莹莹的一层,“奶奶是村里干活的一把好手,还评到过市级最佳农民工,我以前和她留守在家,有一次她被请到加工厂里教工人们晒柿饼,把我也带去了,那个地方很远很偏僻,我们中途转了好几次车,进山的时候差点迷路。”
“工厂里住的全是本地山民,我听不懂他们说话,也帮不上忙,只能和外面看门的大黄狗一起玩。”云杳慢慢陷入令人沉湎的回忆,“我们在那里住了没几天,奶奶说对面山头又有人请她去干活,让我在这里等她。”
李近阳听她继续说道:“我问她要等多久,她指着地上刚滤水的柿子说,等柿子变成柿饼了,就会来接我回家。”
云杳抿了一口水,嘴里还有淡淡的血腥味,让人生理性地想要呕吐。
她用力咬了下舌头将不适感逼退,“我等啊等,剥了皮的柿子像一块软糖,很快就被太阳晒得挛缩了一半,我以为很快就能和奶奶回家了,可是,柿子都被包装好准备装车拉出去卖了,奶奶还是没有来。”
李近阳神情微微一变,吸进肺里的空气好像会吸水,他喉结滚了下,也无法缓解一下就变得干涸的嗓子。
“我以为她是忙忘了,就去找人借手机想给她打电话,可我忘了家里只有座机,也不记得具体号码。”
“那你最后是怎么找回家的?”
“最后是父母把我接回去的。”云杳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和之前在后车厢里李近阳的神情一样,像一张水做的纸,一碰就碎了,“奶奶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边上看过几次,就把他们的号码记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只有四岁,还不懂遗弃这个词的意思。”云杳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一滴滴往外冒,明明刚才痛成那个样子都没哭,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喝进去的水又从眼里流了出来,她摸了把脸,只剩下一双红红的眼睛,“后来上了幼儿园,我问老师遗弃是什么意思,她给我打了个比方,假如现在有黑白色两条狗,黑色那只戴着项圈,绳子被主人牵在手里,而白色那只又瘦又脏,正在翻垃圾桶找吃的,主人牵着黑色小狗路过,它看到黑色小狗时,突然不停地吠叫和摇尾巴。这是为什么呢?”
最后这段话从假如开始往后的内容,听起来有点像生涩的数学题,枯燥无味。云杳自己也发现了,她咽了口口水,压住那股从胃里窜上来的热气。
那个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
四岁的云杳想起那只总是和她一起玩的大黄狗,似懂非懂,她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狗不会说话,也能类比人吗?
她想了一会,天真地回答老师,“因为小白狗嫉妒小黑狗有主人。”
老师摸摸她的头,说了一句那个年纪的她还听不懂的话,“流浪狗只会对主人摇尾巴。”
时移世易,云杳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流浪狗只会对主人摇尾巴,而我是那只吠叫的小白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