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间》朝不见

25、痉挛

　　云杳安顿好，又上楼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将陈奶奶给的茶叶枕芯套好放在床头，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说是年纪大的人闻着更容易入睡。

　　时间拨动挂钟往前走，估摸着时间，云志诚他们应该已经接到人正在回来的路上了。

　　细心打点好一切，云杳最后看了一眼房间，轻轻阖上门，到楼下去等他们回来。

　　自从她离开乡下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以后，陆陆续续在各个城市辗转，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奶奶了，也许是下午看到陈琪和陈奶奶斗嘴触景生情，云杳竟也开始从记忆里捕捉蛛丝马迹，凭印象拼凑出奶奶如今的模样。

　　头发的黑白比例，脸上添了几道老年斑和皱纹，手指因为干农活又新划了几道豁口，牙齿掉了几颗会不会影响吃饭，有没有驼背。

　　未知是想象空间最大化的艺术家，在现有记忆的基础上描摹时间。

　　然而想得再多也比不上亲眼见一面来的印象深刻，当对方站在面前，才有触手可及的真实。

　　车慢慢开进巷口，碾过不知道是风从哪一片土地吹来的飞灰碎石，缓缓停在她面前。

　　李秀兰正和云志诚聊地热络，余光注意到路边站着个小姑娘，心下八成有了猜想，原本见到儿子的喜悦一寸寸掩进夜色，板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云志诚何尝看不出猫腻，先一步下车走到云杳身边，挡在她面前，“妈，这是杳杳。”

　　云杳露出微笑，声音清甜，“奶奶。”

　　李秀兰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转头问云志诚，“咱家在几楼？”

　　“三楼，我带您上去。”云志诚的手在云杳后背带着安抚意味轻轻拍了两下，背过身的同时用唇语小声说，“先去陈奶奶家里玩一会，爸爸过会下来找你。”

　　楼道里声控灯明明灭灭，生锈的铁门发出难听的摩擦声，沿着门梁转了许久才合上。

　　锁芯轻响，世界的大门仿佛也就此合上，把不属于这栋楼的东西关在外面。

　　云杳背过身，终于可以不再忍耐，眼泪决堤直下，任由这场只为她一个人下的咸雨浇在身上，灌进嘴里。

　　路灯将她的影子浓墨重彩地拉长，然后按照她的模样刻出一个没有五官的人，再用力印进地面，对影成双，仿佛这样，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视野晕成一幅进了水的水墨画，云杳听见头顶传来并不清楚的交流声，她捂住嘴巴，不愿意发出任何奇怪的声音。

　　多年未见，奶奶老了许多，对她的态度却依旧如故。

　　云杳抹干眼泪，哭过一场，明明是向外界排出水分，四肢却胀痛地好像有水源源不绝倒灌进来，排遣的情绪再度沉积收拢，叫人怅然若失。

　　陈琪踩着拖鞋出来扔垃圾，一开门见外头有个人站着，吓一大跳，直到他看清那张脸，以为云杳刚散步回来，给她腾出进门的通道，“赶紧进来睡觉，大晚上站外头不怕吓死人啊！ ”

　　糊在脸上的眼泪已经吹干了，大概咸味吸水，以至肌肉紧绷绷的还有些刺痛，云杳害怕被他看出来什么，道了声晚安便一头扎了进去。

　　隔日一早，云杳倒是最后一个起的，陈奶奶上了年纪每天睡到五点就醒了，陈达名有当老师的生物钟在，陈琪则是被蚊子叮醒的。

　　云杳洗漱完出门，闻见空气里一股浓郁的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原来是陈琪痒地受不了，倒了大半瓶下去，手臂好几个地方都抠破了，从起床开始就直骂咧。

　　云杳听着不是滋味，试着和他商量，“要不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陈琪拧紧花露水瓶，眼神分给她一眼，里面的笑意有点邪性，“你睡都睡了，还想怎么换？”

　　果然看见云杳的脸蹭一下红到脖子根，陈琪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安心睡你的，不就几个蚊子，老子还怕它不成？”

　　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家刚要忙起来，云杳看到陈琪在找杀虫剂，突然想起前不久家里似乎买了几瓶，她小跑上楼打算拿一瓶下来。

　　才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似乎来的太巧，他们正在激烈关头。

　　李秀兰本来就对张成音生不出儿子这件事很不满意，刚怀孕的时候，多贵的偏方补药她都不心疼，就希望落地的是个宝贝孙子，谁曾想大失所望。

　　这么多年过去，仍然不见动静，再过几年岁数更大就生不了了，李秀兰催也催不动，心里憋着股怨气正要找她，谁知一大早就听见张成音和云志诚嘀咕什么时候送她回去，屁股还没坐热，就像包袱一样被人甩来甩去。

　　李秀兰出生在饥荒年代，没读过几天书，没嫁人前，整天和一大帮生产队的男人斗法争粮食，结婚后没过几年好日子丈夫意外死在矿地，她一个人抚养儿子长大，没少被人欺负嘲笑，所以性子格外泼辣彪悍，一点就着，当即就和张成音吵了起来，还没争上几句就又扯到了传宗接代的老议题。

　　“这么多年，我等也等了，求也求了，怎么就不见你肚子有动静？！”

　　“还有云杳，当初你们要是听了我的话不去接，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不生二胎。”

　　“妈。”云志诚罕见地发了大火，“今天我就把话给你说明白，我和成音这辈子只有云杳一个孩子。”

　　李秀兰又是哭又是闹，带上云志诚一起骂，骂他不忠不孝，说自己养了个白眼狼，闹着要出去找人给她评理。

　　居民楼隔音差，夜深人静哪家打呼都听得到，更何况清早发生这么激烈的争吵。

　　不止云杳，住在附近的邻居也听到了，离得近地或开门开窗，纷纷探出脑袋窥听。

　　私隐曝露在人前，就像扒光衣服行走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骂作是哗众取宠的玩意。

　　云杳站在楼道里，四面八方的目光透过墙壁、玻璃落在身上，窃窃私语慢慢放大，空气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举着喇叭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些什么。

　　她突然不敢动了，因为上下楼的路都被即将到来的流言蜚语堵死，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她望着面前这扇门，迟迟没有勇气推开。

　　打开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面目相对，除了撕破脸后的难堪，就只剩下维护体面伪装在祥和之下越积越深的隔阂。

　　一直以来云杳都是这么做的，可现在假象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捅破，事情已经糟糕到无法更糟的地步。

　　她想跑地远远的，离这间屋子，离这条街越远越好，把自己藏在地幔里，那里有滚烫的岩浆，是最佳的保护伞。

　　意识仿佛从脑子里抽离出来，云杳成了一具木然的躯体，等她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修车厂门外。

　　如果是清醒时候的她，绝对不会贸然闯入，甚至连边都不敢沾。不过现在，她脑子疼地像被电锥一分为二，已经算不上清醒了，不必再遵守李近阳说的话。

　　她一面希望他不在，这样就看不见她这幅狼狈逃窜的模样，一面又希望走进去就能看到他。

　　云杳走到门口，正抖着手想试试能不能把门推开，然而手刚碰到门锁，门忽然震了一下，从里面打开了。

　　男生略显惊讶的眼神扫过来，云杳一下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已经难过到糊涂了，趁他反应的间隙转过身就跑。

　　谁知李近阳反应比她更快，喊出她名字的同时，手也跟着抓了上去，他手劲大，轻轻松松就把人钉在原地。

　　李近阳才碰到她，就发觉云杳浑身抖得厉害，手用力攥成拳头，笔直的青筋一直从手腕若隐若现延伸到充血通红的脖颈，

　　她这个样子实在不正常，李近阳手上力道加重，带着她慢慢往回走，“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等人转过来，李近阳看见她眼里泪花点点，答非所问地呢喃道，“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的？”

　　她说话语无伦次，更迭的情绪循环往复，一层层涌动，就连瞳孔也开始涣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之前一直记得你说的话，不要来修车厂找你。”

　　“可是……可是刚才我脑袋太疼了，疼得记不清事情。”云杳突然开始用力地扯自己的手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挣扎着往外走，“你快松手，松开！”

　　挣扎的力道猛然间扭动起来，李近阳虽然察觉到异常，但不敢太用力，怕抓伤了她，始终控制着力道不让云杳挣开。

　　眼下情况不明，她的状态又和平常判若两人，尽量放她在眼皮子底下最好。

　　云杳头疼欲裂，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可李近阳箍着手腕不让她走。

　　不可以，已经够狼狈不堪了，不能再让他看到自己像条痉挛的虫子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的丑陋嘴脸，那样太难看了。

　　这个时候她还不忘小女生地虚荣心，只想让他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

　　这样想着，云杳急于从李近阳面前逃走，慌乱挣动时手往后甩震着脚下一滑栽在地上，钝刀子割肉的痛感虚把着一只手在颅内绞绕，一阵阵持续地在脑后弥漫开来。

　　云杳疼得差点晕过去，她紧紧攥住李近阳的手，力道大地好像要活生生扒掉对方一层皮。

　　李近阳将她脸上汗湿的头发拨开，一向冷静自持的面容出现慌乱，他拍了拍云杳的脸，试图让她保持清醒，“我带你去医院。”

　　下一秒，手背传来尖锐的刺痛，一滴滚烫的液体砸下来，从一侧滑过，最后探进皮肉，与血液交融。

　　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云杳松开齿关咬合的力道，看到他手背一排带血的牙印，试图用一只剧烈颤抖的手捂住李近阳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异常艰难，“别、看。”

　　“你、不、要、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