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间》朝不见

15、龙眼

　　翌日，楼下爆发的争吵声宛如平地炸雷，地面被持续的吼声带着震动了起来，正在收拾东西的云杳吓一大跳，下意识往窗户的方向走去。

　　不止她，旁边听到声音的住户纷纷探出头往底下看，云杳正巧位于风暴中心上方，心中隐约猜到点什么的时候，眼皮底下冷不防飞出来一个啤酒瓶，砰地一声砸在对面的石墙上四分五裂。

　　在大家都被扯入这场突如其来的满地碎片残韵心脏猛地一跳的瞬间，陈琪已经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面色因为极度愤怒而憋涨地通红，隐隐可见颈侧微微凸动的血管。

　　他死死瞪着眼前的人，眼神炽烈如熊熊燃烧的篝火，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你滚，我绝对不会跟你走的。”

　　话落，男生的背影消失在下坡拐角，硝烟味却犹如实质，在空荡的长巷中挥发四溢，随呼吸起落慢慢沁扎在每个人的心头。

　　寂静的沉默并不长久，云杳就看见陈奶奶追了出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男人。

　　忽然想起昨天陈奶奶说的话，云杳的目光不由往男人身上多停留了一阵，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头顶的视线，抬头看过来，一张和陈琪肖像气质却天差地别的面孔在眼前展露无疑。

　　隔着几乎两层楼的高度，云杳无法看清对方的具体表情，只模糊地发觉那人嘴角似乎有上扬的弧度，像是在对她友好地笑。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素不相识，云杳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来自长辈对待晚辈时的亲和善意，像一块绵软地浸了水的布帛，板正却不严肃。

　　想起那些流传在众人口中的所作所为，她不禁疑惑，这样的人，也会抛下自己的孩子吗？

　　闹剧消散地很快，像乍然随风起动的粼粼水面，褶皱一揉一舒，最终留下的仍是平滑细腻的一面。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翻篇，然而到了晚上陈琪还没有回家，陈奶奶急地到处找人，没见到人眼睛都不敢合上，街坊邻居听说后也纷纷出动。

　　云志诚和张成音也从睡梦中惊醒起来帮忙，这一晚注定所有人都不得安眠。

　　一开始云杳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但张成音嘱咐她待在家里等着，万一陈琪回来了好及时给他们报信。

　　凌晨三点，院子里灯火通明，收缩的木门大咧咧敞开，外头有风不停灌进来，非但不安静反而有点冷。

　　云杳撑着脑袋干坐到天微微亮，眼皮又干又涩，像剥开外壳正在风化的龙眼肉，每眨一次眼，眼皮就刮蹭地麻痒，鼻子也塞塞的，明显进了寒气。

　　出去找陈琪的人接二连三返回，个个眼下青黑，透着疲惫，仿佛在夜路上着了几分颜色，没精打采地从云杳身边走过。

　　只看他们的表情，云杳就知道没找到人。

　　半边街就这么大点地方，找个人不是难事，可就怕陈琪一气之下跑远了。

　　云杳正思忖着，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转过头，看见张成音和陈奶奶他们一起回来了。

　　老人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好不容易被劝着回房间休息。

　　一旁的陈达名松了口气，对云志诚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耽误你们休息的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你别着急，小孩子一时想不通离家出走，等他气消了肯定会回来的。”云志诚安慰道。

　　大人们互相宽慰几句，云杳安静听着，等回到家才从张成音和云志诚的对话中逐渐摸索到事情的全貌。

　　原来陈达名这次回来是想带陈琪到北京上学，他刚进入高中阶段一切才起步，在那边念书，升学几率更大。

　　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陈达名多年来的不闻不问已经形成根深蒂固的隔阂与怨恨，陈琪说什么也不答应去北京的事，当场就闹了起来。

　　可如果这只是陈达名个人主意还好，偏偏是陈奶奶主动联系陈达名提出这个要求，陈琪知道后一时接受不了，在家里大吵一架后跑了出去。

　　云杳不知道该怎么评判陈琪的行为，如果她是陈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接受不了最亲最爱的奶奶将自己推给一个多年来不管不顾全然陌生的父亲。

　　想到陈琪那个刺猬脾气，这件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

　　事实上，陈琪一怒之下跑出来后第一个行动便是摸了摸衣兜有没有钱，然而出门全是情绪使然，全身上下翻了个遍也只凑出十块钱，他没有傻到去投靠朋友，那样立马就会被找到。

　　于是他带着全身家当来到网吧，打算先挺过去再说。

　　他刻意挑了个最偏僻的地方，好巧不巧，一进门就看到柜台坐着给人办上机的李近阳。

　　抬起的脚刚要缩回去，又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上机。”一进门就和李近阳对了下眼，陈琪直接破罐子破摔，昂头看着他。

　　李近阳从电脑前抬起头，视线笔直，“身份证。”

　　陈琪虚了一秒，气焰很快上来，“又不是什么正规网吧，还要看身份证？”

　　李近阳没出声，目光已经回到屏幕上，显然不想和陈琪磨嘴皮子功夫。

　　“刚才那人没看身份证不也进去了？”陈琪觉得李近阳故意针对自己，刚压下去的暴脾气一下子蹿上来，也没了以往的忌惮，音量一字一字拔高，“我就想上个网，你他妈凭什么？！”

　　李近阳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就这身刚睡醒的打扮，和那双人字拖，倒也没说穿陈琪离家出走的事，回神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

　　“六号机。”他将激活卡递过去。

　　陈琪先是愣了一会，神色僵硬地接过卡片然后慢吞吞往里走，半途回头看了一眼，李近阳已经着手于自己的事，他捏着笔，对着面前一本看起来像是习题册的书写了起来。

　　也许是不合时宜和场景的画面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陈琪游戏没玩进去，倒是偶尔往柜台看上一眼，好奇李近阳在干什么。

　　等入了夜，网吧随天色黯淡而变得寂静，陈琪裹着毯子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脑袋被人拍了下。

　　他眯着眼，灯光晕眩的视野中看见李近阳正站在旁边，像受了什么刺激般嗖一下弹起身。

　　“干什么？”

　　见人清醒了，李近阳扯开陈琪身上的毯子，“时间到了。”

　　陈琪看了眼外边黑乎乎的夜空，瞟到墙上刚过十二点的挂钟，不曾想一觉睡到现在，但出了这个门，他今晚指不定在哪个旮旯里露宿街头。

　　“我再续一晚上。”他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五块钱，话才说一半就被人拽着衣领往下拖，被迫往前走了两步。

　　“你干什么？！”陈琪反手就去扯李近阳的手，却拧不动对方宛如铁钳的手劲，李近阳以前在工地干过活，身体早就锻炼出来了，此刻拎陈琪毫不费力。

　　等把人从网吧拽出来，李近阳才松开手，结结实实挨了陈琪一记猛推， “你有病啊！我都续费了你拉我出来干什么？”

　　“全身上下穷地只剩五块钱，今天网吧沙发包夜，你明天往哪躲？”李近阳不紧不慢地扯了下身后的背包，“桥洞底下还有几个空位你要不早点去占个位置，也不至于明天没着落。”

　　听见他满是嘲讽的口吻，陈琪也顾不上思考李近阳怎么看出来他是离家出走的了，一门心思想怼回去，“要你管？”

　　“你以为我想管？”李近阳平静反问，深黑的眼睛锐利到发亮，泛着刀刃般寒凉的锋芒，明明是普通不过的瞳色，却幽暗到深不见底的程度，连带语气也染上几分夜露寒霜，“要不是看在陈奶奶的面子上，随便你在哪个桥洞里面和流浪汉抱团取暖。”

　　从家里跑出来后，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提到阿奶，想起上午和她吵架时口不择言的气话和老人颤抖不平的呼吸，原本挤压在胸口随时可能破骨而出的怒火顿时摆晃了起来，如漏水的木桶倏尔消散掉大半，颓然的空气挤进来，轻飘飘却像压着铁饼一样沉重。

　　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不经事少年，强撑了一天的情绪此刻分崩离析，有几分颜色爬上眼眶，声色未褪强硬，濒临崩溃边缘，身体抖两下，然后发泄着哭出来，“你知道什么就随便对我指手画脚，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个屁！”

　　“……”

　　李近阳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听陈琪边哭边骂，等他嗓子哑了，才慢腾腾开口，“收收你那恶心的鼻涕，差不多了就滚回家。”

　　陈琪打了个哭嗝，难得没有反骂回去，擦了把眼泪，低声道：“我就这么回去多寒酸，我不回去。”

　　李近阳不耐烦地啧了声，看了看陈琪从头到脚那副狼狈样，忍着踹他一脚的冲动，头带动视线一转，抬腿往前走。

　　陈琪跟着后头，两人始终着保持一米距离，看上去和原来不对付的时候没有区别，却似乎又有了点细微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