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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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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近阳不是第一次见女生哭,花样也算得上五花八门,有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嚎啕的,有捂脸抽噎哭的梨花带雨的,可就是从没见过面前这种光掉眼泪半点声不出的。
痕迹顺着骨线蜿蜒直下,在那张湿淋淋地仿佛被雨水洗刷的瓷器般冷白的皮面垂滑,虽然没有声音,但洇渍在青州纹路上的斑驳水痕却格外显眼。
云杳疼的脸色煞白,纤细的手臂绷地死紧,五指不停往掌心收拢,几乎可以看见手腕处突出来的一侧圆噔噔的骨头。
“没事。”云杳缓了缓,声音微弱蚊呐,在理智一息尚存的可控范围内,勉强熨平扭曲的表情,唇齿轻颤,“我还有东西没拿,先上去了。”
说完,大步往后转身,步履匆匆地消失在楼梯转角。
空荡荡的楼梯口被斜照下来的阳光占满,将生锈的扶手打地发红。
等脚步声彻底湮灭,李近阳才移开视线,目光晃过桌面,一盒牛奶静静躺在那。
陈奶奶原以为李近阳只是个本分听话的学生,没什么社会生活经验,直到看见他连活龙头的驱电三轮车都开地游刃有余,一时震惊不已。
不过她还是没让他上马路,只任李近阳在经过小路时把把方向盘。
因为多了个年轻劳动力,搬运的速度比往常快了一倍,陈奶奶全程没怎么插手,整个流程在李近阳的掌控下如鱼得水,加上往返开车的时间,只用了个把小时。
云杳收拾好后,换了身暗色的衣服下楼,恰好碰上睡眼惺忪在店里走来走去的陈琪。
她脚步顿了顿,这会迟疑的时间,陈琪已经闻声看了过来,眯着的眼睛直直拉开。
“我阿奶呢?”
云杳已经习惯了他这幅气势汹汹的口吻,不慌不忙往下走,“去进货了。”
陈琪瞬间变了脸色,残留在脸上的困意一下消失地干干净净,“她一个人去的?你不知道她闪了腰还让她一个人骑车去那么远的地方?!”
敏锐地抓住关键词,云杳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想起陈奶奶腰上的淤青,和昨晚半生半响的吵闹声,大概是陈琪和老人吵架推搡时弄出来的。
陈琪一脸着急忙慌的神色,却迟迟不见云杳出声,本就暴躁的脾气更是压抑不住,大步跑到她跟前,一只手攥住云杳的胳膊,拽着她用力晃了两下,“我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
“昨天招了个帮手,他和陈奶奶一起去的。”陈琪手劲很大,云杳被晃地脑袋疼,撑着旁边的冰柜才堪堪站稳。
陈琪稍微冷静下来,眼神中火簇收束,“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
就他整天早出晚归玩地乐不思蜀的状态,能知道才有鬼。
云杳暗自腹诽,不想再和陈琪废话解释,径直走到门边把果篮拿出来备用。
这番保持沉默的行为落在陈琪眼里,被他视作一种挑衅,少年的叛逆个性见火就着,刚恢复的情绪大有几分卷土重来的架势,他飞快走到云杳跟前,半边身子倚着门框,正要好好教训她一下,眼皮突然跳了跳,紧接着发现巷口开进来一辆熟悉的老三轮。
沉浮的光雾渐渐不再刺眼,那张清晰的脸随车一起稳稳落入眼底。
如同当头给他泼下一盆冷水,跋扈的嚣张气焰霎时只剩缕烟。
陈奶奶先从车上下来,让李近阳把车开进后头的院子,而陈琪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像一颗不知进退的障碍物横在中间。
隔着一层玻璃,李近阳摁了下喇叭,也不管陈琪动不动,直接压紧驱动柄。
“阿七,快闪开。”陈奶奶在车后朝他甩手。
陈琪这才如梦初醒,侧身往一旁退开到安全区域。
看他此刻和刚才判若两人的表情,云杳知道他是被李近阳吓傻了,毕竟昨天才经历过一场不友好的相处,青天白日的,又成了屋檐下被迫聚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头。
难得看到小霸王吃瘪,云杳仓促地看了一眼,拿着篮子和陈奶奶去后面挑果。
李近阳将一箱箱水果从车上搬下来,最后整个人轻轻松松跳下来。
云杳用余光偷瞄了一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她先一秒移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脏却被那一秒对视的气流对冲而波及颤动,怎么也安抚不下来。
“今天辛苦啦。”陈奶奶按说好的那样工资日结,李近阳收下钱,进货拉车的活已经做完,按理说他可以走了。
可云杳等了半天,见他还在院子里转悠,时不时往前后院联通的木门看几眼,不知道在看什么。
直到阴影盖在头顶,让她不得不从假意的无知无觉中抬起头来,于那双眼睛的折射中看到自己模糊的脸,映照在光影中心,也映照在他眼中。
来势汹汹的悸动在胸口一晃而过,又痒又麻,像羽毛扫过,云杳不自在地捏紧了手中的苹果,似乎这样才能从短暂麻痹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怎么了?”架不住他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云杳主动开口,想对尴尬的气氛进行补救。
“篮子。”他勾了张竹椅在云杳对面之下,手指一抬,“给我一个。”
反应过来他是想挑果,云杳将果篮递过去,俯身时重心偏移带动椅子往前倾,手工编织的竹节椅虽然结实,但一举一动都是吱嘎吱嘎的响声,此刻支着两只椅子腿悬空,那点搭建在缝隙间的噪音更大了。
眼看她要摔进全面的大果蓝里,李近阳伸手扶了一把,将人往回推,“小心点。”
“谢谢。”在他面前出了糗,云杳难为情地贴紧了椅子,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害怕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气氛又恢复到相顾无言的状态。
这次是李近阳先打破平静,没再直白地一针见血,而是迂回了几分,套了个修饰词,“早上你为什么哭?”
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云杳不知道怎么开口,每个人都有秘密,他问到了点子上,然而她不想被他发现自己的秘密,所以只能说谎,可她不想骗他。
思考良久,云杳小心翼翼看他,终究不愿意撒谎搪塞,“能不说吗?”
李近阳是个很直接的人,不仅是他自己说话做事的风格,还包括对别人传达的意思。
既然她不愿意说,他便当作从没提过。
为了将这个话题迅速揭过,云杳另起由头,“我又收拾出来一些不用的旧书,你要看吗?”
本以为是非是即否的答案,没想到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叫人应接不暇,却又惊呼于他发现问题非同一般的敏锐, “你怎么没上学?”
依然是一片沉默。
李近阳往篮子抛了个苹果,侧眼看向她,笃定道:“也不能说?”
云杳试图把问题抛回去,让他体验和自己同样难言的无所适从,“那你呢?你不是也没上学?”
李近阳却异常坦荡,平静说道:“缺钱。”
不是不想上,也不是上不了,而是没钱。
“你父母不供你上学吗?”云杳惊诧道。
李近阳勾了下唇角,很轻地笑了声,弯起的弧度似嘲笑似苦笑,总归不是出自内心,反倒像应景的衬托,“你看我这个样子算是双亲健全么?”
云杳一下被问倒了,喉间像梗着一团难以吞咽的硬物,令她发不出别的声音。
“对不起。”
“和你有什么关系?”似乎对她包揽歉疚的行为感到疑惑,李近阳全然是下意识地开口反驳。
云杳抿了抿唇,自觉怎么说都不太对,索性低着头,任风力侵袭额发在眼周上方摆动。
“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将篮子放满,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屑,慢慢站起身,下颌紧俏,“你这样容易遭人欺负的。”
云杳抬起头,刺眼的阳光令她眯了眯眼睛,望着那个走远的背影,轻轻“哦”了声。
经过前厅时,陈琪正在吃陈奶奶给他煮的馄饨,腮帮子胡乱嚼了几下,一看到李近阳走过来立刻收拢懒散的坐姿,将嘴里的东西囫囵咽下。
想到奶奶还在后面厨房,有人能帮他说话,吃定了李近阳不能把他怎么样,陈琪胆子又大了起来,语气带着三分挑衅,“你刚才是不是想撞我?”
“不是。”李近阳一脸从容,原本平直的嘴角缓缓上扬,弧度很浅,以至于看起来虽然在笑,但眼底半分笑意也无,更像是一种惯用于恐吓的手段。
陈琪心里发怵,见人慢慢朝自己走过来,最后停在桌前,说:“我想地可不止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