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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二章 黄金两小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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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寒雪躺在一艘大航船的甲板上,不是,是坐在船首的甲板上,背靠着船沿,头仰出了船外,她望着星河灿烂的夜空哈哈大笑,这艘船如此巨大,远远超越了泰坦尼克号,它又如此安静,船上只有寒雪一个人,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航船,下方还有属于她一个人的深沉浩瀚的大海,她仰天大笑,笑得汗水顺着额头两侧流进脖子,打湿了她的刘海、鬓角和发梢,她看到了那幢高楼,灯火通明的高楼,楼内的人欢呼着向她挥手,他们如此喜悦,如此热闹,仿佛在欢庆一个盛会,是的,一个盛会,他们成功了,他们跋山涉水终于到达了健康的彼岸,他们是多么兴奋啊!寒雪是幸福的,她看到了她想看到的景象,虽然她知道她的航船正在倾斜,虽然她知道她将再也见不到头顶的灿烂星河,她仍然是幸福的,在她豪放酣畅的幸福中,航船带着她嗵地一声垂直插入海洋,船板撕裂的噼啪声如此清脆雄伟,一如寒雪之死若星花之灿烂。
寒雪躺在危房的一个楼梯间,这个昏暗的小角落,在昏暗的夜晚显得特别神秘,寒雪藏身于此,是想呼吸最后一丝空气,仰望最后一点星光——漆黑的墙壁上有一小扇窗,寒雪快乐地呼吸着它,仰望着它,心里无比舒畅,快断气了,她必须死,这是上天要求的,只要她掐一下手中的开关,气流马上中断,她马上放空,她掐了,空了,她无比安宁了。当然她还是睁着眼睛,她还能看,不过是置身冥府罢了,不过是不能再有能量罢了,不过是只能晃荡罢了。她没有晃荡,只安静地呆在角落里,微笑。
有个鬼魂发现了躲起来的寒雪,把她拽下了楼梯,拖着她穿过长长的到处飘着白衣鬼魂的冥界,摁到一张床上,寒雪舞动着自己的手脚,电流马上滋滋滋地响,联通了整个阴暗低沉的冥界,我还有能量啊,寒雪很讶异和惊喜,“你没掐断气流吗?”摁她的鬼魂问。“掐了,我已经断气了。”寒雪说。“那怎么还有能量?”鬼魂厉声问。寒雪不吱声,只乖乖地躺着,她一没有动静,冥界就恢复了死寂。寒雪开始观察起周围游荡的各色鬼魂,他们全都像干枯的白色的蜡像,白衣,白裤,白裙,白袍,白脸,白唇,脸无表情,眼神空洞,他们一刻不停地来回飘动。把寒雪抓回来的那个鬼魂一走,寒雪就忍不住又动起来,她一动,滋滋声就又响起来,整个冥府就震动起来,寒雪没留意这些,她只醉心于她头顶的窗外,她每动一下,窗外就高高腾起一束烟花,就传来一阵人间的欢呼,寒雪非常兴奋,她不断地舞动着手脚,人间的天空就不断燃放着烟花,多么壮丽多么绚烂的烟花啊,她听到了人们的欢呼,欢呼着她的名字,欢呼着很多人的名字,后来,寒雪才发现,每一朵绽放的烟花都绽放出一个名字,一个已经来了阴间的名字,从绽放的瞬间,他就还阳了,那些都是不该来的,那些都是该回去的,寒雪让他们回去了,她也发现身边游荡的鬼魂正在变少,而且随着她能量成倍成倍地剧增,地府的大门已经关不住了,哐啷哐啷响了一阵后,地府所有的通道全打通,鬼魂们来来往往穿梭不停,寒雪继续摇晃着双脚,挥动着双手,烟花绽放,烟花灿烂,烟花璀璨,烟花奔放,寒雪大笑着,异常兴奋地大笑着,多么美的表演啊,多么壮观的夜空啊,多么兴奋的夜晚啊!她听到了燕呐喊助威,听到了她一如往常的朗朗笑声,她听到了陶和晖的欢声笑语,看到了他们依然如故的赞赏表情,还有,还有所有的同事和朋友,她们都来到了冥府门外想进来向寒雪祝贺。刚才摁住寒雪的那个鬼魂又出现了,她说寒雪乱了地府的秩序,把她的双脚并拢捆了起来。寒雪满不在乎,她虽然表演得大汗淋漓,也有稍许疲惫,但她还有能量,她还可以表演,现在她不用四肢表演了,她只需动一下脚上的大拇指就可以,当然,十个脚趾都是可以动的,她现在不再偷渡亡魂了,她只进行着纯粹的艺术表演,之所以不再偷渡亡魂,是因为她发现了阳间和阴间的岁月是不一样的,有的才刚进冥府,可是已经离开人世许多年了,再还阳也是物是人非了,她是喜欢美,创造美,那就创造更纯粹的美吧!一个脚趾就能发出一束光,十个脚趾十束光,这十只脚趾便可以表演一场美轮美奂的光之舞蹈啊。在漆黑的夜空中,她表演着,她先用大拇指射出一道闪烁的白光,又调皮地让大拇指点了点头,在一片欢呼声中开始了她的光之灵舞。她自如地控制着光束的多少,光束发出的速度和交叉的韵律,拼成的形状和图案,绽放的色彩和弧度……全人类都沸腾了,整个世界都在欢腾,她听到了一个小女孩清脆的童音:“妈妈,你真棒!”那不是她的悄语,那是李杨后来生的的女儿,非常可爱灵巧的小女孩,她也喊我妈妈了,准是李杨教她的。寒雪又用脚趾为小女孩演了一支“喜马拉雅之光”,
把表演推进高潮。
寒雪终于累了,她的能量耗尽了,她终于真的死了。
寒雪站在一个山洞前。这是一座高大参差又迂回的大山,山上寸草不生,是纯黑的石山,山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要去轮回转世的幽灵,有两个巫婆在每个幽灵的手上放一片树叶,叮嘱她们牢记自己的愿望,又传述几句扰乱他们思维的暗语,结果每个幽灵到最后都丢掉了自己的愿望,任由命运的摆布。大黑山前最触目的当然是死神,她穿着一袭黑裙,脸无表情地端坐在凳子上,一直愤愤地喋喋不休着一些不祥的话语,仿佛阳间和阴间的所有人和所有幽灵都累世亏欠着她一样,每一个幽灵经过的时候她都要发一通问话下一串咒语,被巫婆绕口令式的神秘暗语扰乱了思维的幽灵不知所云地回答了问话便进入了幽闭的轮回之道,寒雪本来是清醒的,也被绕晕了,但有一点她记得很牢:“我要一个孩子,她叫悄语。”“这个孩子会死的。”死神冷冰冰地说。“不行!”寒雪颤抖着叫起来。“要不你生一个别的孩子,但这个孩子也会死的,等她死了你再生悄语,悄语就不会死。”“不!”“要不让别人生悄语,他们夫妻死后你收养悄语。”“不行。”“命运是由我掌握的,进去吧!”死神用黑手杖把寒雪推了一把,寒雪就踉跄进了那个幽闭黑暗的空间。
大山里仿佛迷宫,各条通道挤满了要转世的幽灵,有的幽灵转进去就不见了,有的幽灵转着转着又转出来了,寒雪不知走哪条道好,隐约听到死神在外面喊:“最遥远的那条路最容易达到目的地。”寒雪将信将疑,可到底哪条道才是最遥远的,这样庞大的山体,这样迷宫似的九曲十八弯的每条小道,哪里才能最漫长呢?最终寒雪选择了正中间的那条。这条道上的幽灵也不少,道路比较宽阔,走着走着,寒雪来到一个亮着灯的房间,那是医院的产房,她和李杨正在里面检查,是悄语快要出生了,那一双人愉快而幸福。寒雪流着没有液体的眼泪,说着没有声音的话语:“这种幸福很快就要消失了,这个妈妈应该换成别人。”她哭得好伤心,很想看下去,又害怕看下去,最后被一群幽灵挤走了。她一边哭一边走,胸口憋得慌。走着走着,她来到一个岩石林立的空间,岩石间可见暖黄的柔光,她推了推一块小岩石,岩石移开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大岩洞,点满蜡烛,李杨一家正躺在岩洞里,响亮的齁声均匀而此起彼伏,永无休止,他们全部安眠了,都是因为她,这儿成了李杨家族的墓地。寒雪无声地嚎啕大哭,几乎昏厥,她也想永久地躺在这里,可是她不配,她没脸呆在这儿。她离开了,嚎哭着走了,胸口更加憋闷了。
寒雪害怕再遇见类似的情景,她也没再遇见,前方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也只剩下她一个幽灵,这座山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喜马拉雅山还大,它有多曲折,是不是比特罗斯蒂戈山还曲折,它有多险峻,是不是比K2峰更险峻,她没路可选,只能顺着死神指点的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她庆幸自己没有血肉之躯,不然将是如何一片惨状,但是她也有她不可承受之苦:她如此虚弱,如此飘忽,而她那没有形体的心却要承担如此多的情感,她那没有形体的脑子却要坚守如此执着的信念,说她现在是在爬山,不如说更像是在游水:她是一股还没消散的气流,在冲破周围稀疏散逸的空气,前进,前进,前进。
不知过了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累得几近魂飞魄散的寒雪终于看到了一道光,非常明亮的光,那是一个山洞,洞外的山石是白色的,有植被,寒雪看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山体的三分之一据点。突然她听到了悄语的声音“妈妈,妈妈!”同时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阑澜,阑澜!”女儿的声音急切,自己的声音凄凉。她循声抬头,只见高高的壁崖上有一间密闭的小房子,那是早天她睡觉的女儿的房子,她曾经在里面呼唤阑澜的房子,现在女儿被关进去了,她出不来了,她将要因缺氧窒息而死!寒雪顿感头晕眼花,心急如焚,她望到峰顶上有她的朋友、同事和邻居,她求他们救救她的女儿,可是每一次救援行动都失败了,寒雪哭着回头看了一眼死神,死神冷冰冰地说:“一切都是徒劳的。”“妈妈!妈妈!”悄语还在急切地呼喊着她,寒雪瞬间崩溃,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疯狂哭嚎起来,她是如此悲伤和绝望,以致哭出了声了,山上的一切都不见了,她也站到了地上,面对着眼前那尊铁铸的婴孩雕像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宝宝,宝宝,我的宝宝!……”在她不远处,死神冷酷地说:“命运就是剥夺你想要的,给你不想要的。”
那是一个完全只属于寒雪一个人的夜晚,她的永无人知的璀璨和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