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如故》苍策九歌

4、那只知更鸟

　　就算社会上再怎么宣扬男女平等，女性作为弱势，或者说女性弱势的外表天然的决定了在一些方面他们占据着主导的地位——比如安抚死者的家属。

　　死者，叶星并不喜欢这个沉甸甸的称谓，它就像一个标签，赤裸的宣告着一条生命的逝去，宣告着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了黑白照片上，一个再也不会活动的剪影。

　　那简单的两个字里面，是沉重的责任，是无法言叙的遗憾，更是一个家庭的破碎以及无数亲友午夜梦回的沉重叹息，它像一把无形的刀，一刀一刀的切割者生者的血肉，切割着生者的回忆。

　　老房子的空气中漂浮着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沉重的氛围，中年丧女的母亲坐在沙发的一侧，双手紧紧地抱着一个略微发黄的抱枕，抱枕上是一个叶星不认识的卡通人物，但更让叶星触动的，是那慢慢被泪水晕湿的部分。

　　“我们对您家的遭遇深表......”

　　叶星的话没能说完，死者的父亲忽然站了起来，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纵使他猛然拔高的声音激昂，但那颤抖的音色，无不宣告着这个男人的色厉内茬：“都说了，我们不接受这个原因！”

　　叶星身侧的同伴被男人骤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叶星早就注意到了同事的分神，这种时候她恨不得踹同伴一脚以泄愤怒，但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安抚对面的家眷：“请您仔细回忆一下死者生前是否有一些反常的举动，如果有异常，我们一定会认真调查的。”

　　然而男人早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只是站起身，开始在那拥挤且狭小的客厅里，来回的踱步：“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自杀？她那么开朗，上个月还那里倔她不喜欢那个相亲对象，怎么可能才过了几天，就去自杀？”

　　叶星在本子上记录的笔顿了顿：“相亲对象？”

　　“我们把她仰倒那么大，也没缺她的也没少她的，她想要的不是能给的都给了么，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得什么抑郁症？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不过是一群哗众取宠的骗子罢了！”

　　男人根本就没有理会叶星的话，他一脚踹开了挡在她道路上的矮脚凳，仿佛要将心中的愤怒全部倾泻而出。
　　叶星的同事轻轻撇了一下嘴，转向了中年女人：“阿姨，请问叔叔说的‘抑郁症’？”

　　“是那孩子上个月和我们吵架的时候说的。”比起沉浸在愤怒与不可置信中的男人，悲痛的女人看起来更能插入话去，“我们也没想逼她，我们就是害怕，怕有一天我们走了，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也仅仅是看起来更能插进去话而已。

　　“我们就这一个孩子，我们跟着国家政策只能生她一个，她也没有一个兄弟姐妹照应着。唯一一个血缘近一些的姐妹还在国外，那孩子还在伦敦政经念书，未来也不会回国，她一个人怎么办啊。”

　　女人念着，眼泪潸然而下，染湿了抱枕。

　　“就是太惯着她了！”不知是哪里戳到了男人的痛处，他来回走动的步伐越发急促，“我们花了多少钱送她出去读书，她自己不努力考不上好大学，我们送她出去念书，多少钱都花在了她身上，她想要的都给了她，结果就养成了她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性子。”

　　叶星张嘴，没能插进这位父亲的愤怒中。

　　反倒是叶星的同事，她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位死者父亲前后不搭的地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来了几个字，却也没有试图插话。

　　或者说，正是因为她比叶星的在任时间更长，所以才会放弃插话。

　　“我们就是这么教她的么，一个女孩子嫁人怎么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们也没指望她挣大钱，让她嫁个好人家早点儿生孩子有什么问题——她马上就要三十了，再不找对象就要过了女生的好年纪了。”

　　叶星觉得她要窒息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给她的父亲打个电话聊一聊，哪怕她今年才刚刚25岁，但是不耽误她的父亲，上个星期也在催她在单位里找个对象。

　　别开玩笑了，他们办公室那些男的......

　　叶星想起了在办公室里表演‘信号不好老婆等会儿我回你电话’的队长，‘今晚加班回不去了不用帮我留饭了爱你哦老婆’然后晚上和队长约饭的队副，一个人拿着俩手机四个号天天‘小美小丽小爱小你’的同事。
　　啊，要命，忽然共情了呢。

　　叶星走神了一瞬，然而中年男人的指责却并未结束：“都是你惯得!”

　　叶星在这这一刻忽然理解了自己同事之前‘不敬业’或者说‘不职业’的走神，这也就是她现在是身处这出场景丽，但凡这是一个电视剧，她一定要在弹幕上敲出满屏的问号，或者直接右上角点叉。

　　奈何生活永远比电视剧更加喜剧。

　　哇呜哦，抓马斯忒克（dramatic.戏剧的）。

　　“叔叔，我们理解——”

　　“你们不理解！”男人暴躁，愤怒让他本来端正的五官显得扭曲且狰狞，他举起手，看起来像是想要打人的样子，可能是碍于有外人在场，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他的手举起又放下，像是卡了游戏的BUG。

　　又像是陷入了循环：“你们不理解，我受够了——你当初辞职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会照顾好这个家庭——你说你会照顾孩子——这就是你的结果么，教出了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孩子？”

　　叶星觉得自己需要吸氧，她渴望的看向女人，希望她能回复些什么。

　　可那个女人只是一昧的在哭泣。

　　她只是在哭泣，眼泪顺着她已经不再年轻的脸颊留下，晕染在了那个正在微笑的Q版小人的头顶——叶星忽然想起来这个抱枕是什么人物了。

　　那是曾经风靡一时的日本手游，好像叫什么废狗，翻译成中文，似乎叫命运降临之夜？

　　“晨晨不可能自杀的，她那么乖。”女人小声啜泣着，“她的快递今天才到，她怎么可能会自杀？她前几天还在和我说她等了半年的雪板终于降价了，她想在这个夏天买一个打折的波顿，冬天带去哈尔滨滑雪。”

　　叶星注意到自己的同事又在本子上写了什么。

　　“不可能？你和我说不可能？？”男人咆哮着，“现在是什么，这两个人坐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你的好女儿，她死了，她同事发现她连着两天没上班也没请假，联系不上于是打了报警电话——她在家割腕自杀了!”

　　叶星想起了资料里，那个年轻女孩儿的资料，不知道为什么思绪忽然滑到了一个月前那个在下班路上，因为过劳没能注意到冲来的大货车，同样英年早逝的那个程序员。

　　那个案子，最终以‘意外’定局。

　　同样年纪轻轻不满三十，同样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大城市买了一套房子，有了自己的家。明明最好的时候即将开始，却如烟火一样，只在这一瞬绚烂。

　　夫妻之间已经插不进去外人了，叶星看着那女人断断续续的重复着，她的语言系统似乎有些迟钝，只是颠来倒去的重复着她的孩子很好，她的孩子不会自杀，她的孩子刚和她规划了明天，怎么会自杀呢。

　　只是这么不断地重复着。

　　然后便是男人的咆哮，他嘲讽着女人这些年在家一分钱不挣，都是他一个人养着两张嘴。诉说着他这些年的不容易，甚至连早些年他劝她不要再炒股因为行情不好，但是女人只听信网上那些陌生人的话，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的话都说出了口。

　　这已经不是在走访死者家属了，而是在调节一个沉浸于孩子死亡的女人，和愤怒于女儿自杀开始斥责妻子不负责的家庭纠纷了。

　　叶星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暴躁的情绪：“我们理解您的感受，但是还请您冷静一下，抑郁症并不是一种可以轻易看出来的疾病，它往往隐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而且，每个人的表现都是不同的，有些人可能表面看起来很开朗，但实际上内心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有什么可痛苦的。”男人冷笑一声，“她上面没有老人要养，下面没有小孩嗷嗷待哺，想给自己买玩具就买，想出去玩就请假出去玩，甚至还给自己养了三只猫，天天给猫买东西——怎么没见她给养她的父母买点儿什么。”

　　叶星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她都毕业工作多少年了，连个像样的证件都没能考出来，长得不好看，那么胖还不运动，天天躺在床上沉迷网络，看那些幼稚的动画片，连她姨家那个孩子都不如——那孩子岂码能拿出去挣点儿面子，她呢？”

　　“到现在唯一来拜访她的，除了你们这些警察，就是上门的债主——有空借钱有空自杀——那姓孙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假惺惺的说什么人死债消，几百块钱而已他还想干什么以为我们家还不起么——这么丢人的事情......”

　　叶星的同事‘啪’的一生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终结了这场已经拓展到过于隐私的对话：“好的，谢谢您的反馈，我们会就您的反馈进行调研的。”

　　她起身，拉着叶星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