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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一章·太一(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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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年一觉惊醒的时候是平明。隔着店门,他隐约听见打更的老丈正在边走边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他揉了揉眼,从条凳上起身。一刻钟前他烧好的热水现下已经有些转凉,他急忙拾起桌上毛巾放到水桶中浸湿。捞起拧干时他忆起,胡老二是昧旦时分离去的,确切而言,是被他赶走了。
胡老二扶着脸色发绿的小二哥离去,白小年给的理由很简单,他说得为家姊洁身。白掌柜也是个黄花大闺女,胡老二和小二哥始终是外人,不便插手。临走的时候,胡老二说:“卯时我去买一副寿材,能尽早送来最好。”白小年没答话,往后院去了准备挑水。
“姐姐啊,你看你,弄得脏兮兮的。平素最好干净了,现在可好,还得让我这个当弟弟的来帮忙,你羞也不羞?”白小年用上几分力合上白掌柜眼睑。“莫要看了,该休息了不是?”白小年一边低声嘟囔,一边用毛巾擦拭白掌柜脸上乌血。等到将脑门上砍伤的血迹擦净,白小年见到了白掌柜额头上翻卷着的尸肉,伤口周围有些许瘀血散不开,印在皮肉下,形成了块块斑斓。白小年默不作声,将毛巾浸到水桶中洗净,复又捞起,桶中清水顷刻间变成一片鲜红,不堪入目。
白小年看着姐姐尸体,卷了卷衣袖,却如同发了狂一般,死命用毛巾擦拭。擦完了白掌柜扭曲变形的脸孔之后又开始擦拭她的浑身,前面全是一道道鞭痕。先前夙瑶撕开衣服露出的那些不过是九牛一毛。白小年擦完后咬咬牙,将白掌柜翻了个身。他扶着家姊的肩膀,手底一片冰凉,而肌肤莫说温度,连弹性都没了。入手如同一块沉重而僵硬的铁木一般。等到将白掌柜翻了个个儿,白小年看见了家姊脊背上一大片淡粉的痕迹,他道又是血污,洗净了毛巾再度擦拭,怎奈擦来擦去那痕迹却一点不减少。他擦得满头大汗,手扶上他擦过的地方也是微微发烫,可那痕迹却兀自在着。
他猛地一掼手中毛巾,颓然坐在地上。“女金吾,你究竟要如何?!”他大吼大叫有如受伤小兽,双眼通红,他梗着脖子怒吼:“起来!莫装死!”伸手去推白掌柜尸身,尸体猛然受力,竟在桌上旋转起来。白小年心中一惊,急忙用手牢牢抓住尸体。待到稳住了家姊尸体,他的泪水扑簌而下,有如决堤,止都止不住。
“没人了,除了我一个人,你们都走了。”少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索性用手袖揩了去。“你说你去给我算姻缘,你说你要我讨个小媳妇。你整天唠唠叨叨啰啰嗦嗦,我被你烦都烦死了。你说好了今天晚上烧一条鲤鱼来吃,鲤鱼小二哥都买好了,你却不回来……你再也不回来了……你这大骗子……”
少年有如顽童一般躺在地上,哭得眼皮都肿了,嗓音也有几分沙哑仍不肯起身。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自己爬起身来,站到尸首身边,轻轻推了几下,哽咽着说:“姐姐你起来吧,我以后不做混账事了,不惹你生气了。我好好听你的话,乖乖去相亲。你说我的事情定下来了你才敢忙你的事情。我再也不耽误你了,姐姐你都二十了,该找个好夫家了。我去给你挑,我去请龙媒婆帮忙,你起来吧……你起来呀……”
没有回应。白小年心里也清楚,手中拽着家姊的胳膊,可那胳膊有如冷铁。少年仿佛失了魂一般站在桌前,泪眼婆娑。他忽然觉得疲惫,手脚累得都抬不起来了。他干脆翻身跃到桌板之上,倚着尸身,蜷成一团,沉沉睡去。朦胧中,他对自己说,这都是梦,再一次醒来就回归平常了。
与那桃花精斗法,结束的时候竟已是日出时分。耗了一夜,夙瑶紧紧扼住右手手腕走在无人的朱雀大道上。眸子深处的白翳不知怎么回事始终没有消减半分。天空开始显现出鱼肚白的颜色,夙瑶不经意一瞥,隐约见到遥远天际有明丽色泽爆发,虽只一瞬即灭,可也足令夙瑶咋舌——果然是第四重霄。
第四重霄名为玄,玄霄。夙瑶恍惚间忘记了掌心伤痛,她怔怔立在原地。半晌轻吐了一句话,语调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清。她说:“师弟,你最终还是选择那么做了么?”她缓缓摇头,从最开始,她便看不透那个弟子。
师傅说,你看不透人心,是你资质不够的缘故。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这样的师弟,有如神祗转世,他无喜无悲一心修道。一切都围绕着他转,或许是本来就该如此。无曲无折,直到自己将他封在禁地一十九年——这才是他一生中最大劫数。
揣不透的,便不要去揣度。经过了这么多年,她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她曾以为玄霄师弟是师傅唯一爱徒,而做徒儿的亦应感怀师傅授业此番苦心。原来,这般想法只有自己才有。久得忘记了年月的记忆里,玄霄在卷云台边怒道,太清的死活与我何干?!那个时候,她心中的震惊溢于言表。
她求了半生,只为得到一句肯定。犹如一头倔牛一样支撑整个山门,可师傅捋着苍白美髯,倾尽毕生所学给予玄霄师弟夙玉师妹。他们是一对璧人。而自己得到的,不过是资质平庸贪功善妒八个字评价。后来在东海漩涡,她忽然想起十六岁下山时见到了的集市顽童——不过是为了得到大人的嘉许,紧攥着手中糖果不敢吃。想来自己也就是与顽童同样的水准。可想了五百年,依旧想不通,师傅疼惜的弟子,原来心中根本不曾敬畏过他。所以,在心底同情师傅么?
想到此处,夙瑶缓缓摇头,自嘲般笑开。忽然有些动容,眼底总有什么物事梗住,弄得眸子有几分波光浮动。终于,她抿了抿嘴,吐了两个字:“愚忠。”
“忠就是忠,奸就是奸。不可用聪明愚蠢来判断。”一瞬间思绪游动,夙瑶恍惚间又见到那个上古女神。在鬼界分别时,九天玄女娘娘突然道出的一句话,没头没尾。那个时候夙瑶不明就里,现下想起,似乎有几分开释。
身后朔风忽然扬起,夙瑶回头,但见那个师弟立在身后。剑眉之间,额头深处,那一点炽热阳炎痕迹似乎淡了几分。男子闭着双目,一身白衣换成了她熟识的青衣白衫——琼华的道袍,五百年不见,依旧飘逸得体。
魔,他是魔。夙瑶锁住眉头——一日见魔两次,并非好兆头。况,前一个刹那还见玄霄爆发,此刻就见到了师弟本人。事情的发展真幻莫辨,也许是入了幻象魔障也不一定。
“夙瑶。”面前师弟睁眼,眸子深处炽热光芒跃动,有如重瞳。他微扬起头,眯了双眼睨着她。半晌不语,却扔了一件物事过来。
夙瑶本能般接住,落入左手掌心的还是早先自己扔掉的法器——玄鸟翎。九天玄女娘娘给的法器,唯一用途只是减轻那陈年旧伤带来的痛楚。就好似那年重光长老赠给那个韩姓小丫头的红魄一般。
“玄霄……”五百年,这么久的岁月里,自己和师弟都是这般直呼道号,看来同门情谊果然早就断绝。不知为何,今日夙瑶心乱如麻,总会想到些旁的事物,扰乱心神。“你去了昆仑?”夙瑶将玄鸟翎置在右手掌心,黑铁一般的物事散发着无上阳气,立时止住了那顺着经络蜿蜒向上的寒意。
“果然……”玄霄仿佛印证了什么一般,开口说了两个字。他忽然挥剑一指,指向了夙瑶眉心。“若是吾说,要再杀你。你会闪避么?”玄霄冷睨着面前人,她但有一丝犹疑,手中羲和绝不会留情。这是他在昆仑巅与上古告命女神打得一个赌。可惜,看来输了的那个还是他。
他似乎也揣不透她。这个人和原来印象中的那一个大相迳庭,究竟是印象错了,还是她变了?
“要杀便杀,怎如此多废话?”先前被桃花精喝斥的话语,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竟又原样递给了另外一个人。话一出口,夙瑶也觉几分不可思议。而更加不可思议的却是玄霄自顾自收起了羲和。
这一次她以为拂袖而去的,应是那个师弟。二人素来不睦,留在此处只是更加尴尬,倒不如此刻就分别,再不相见。自己选的路,无论阳关道抑或独木桥,最终也就只是一个人走下去的终局。
看来终究是猜不明白。
猛烈的敲门声将白小年震醒了。天已大亮,少说也是个卯时三刻的样子,少年连滚带爬地从桌上落下。一脚踢到了昨夜水桶,痛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又顾不得去管那些,忍痛去拆门板。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似乎昨夜梦到了家姊。白小年不知这该怎么说,还魂还是托梦?他只依稀记得个印象:姐姐站在一片盛然开放的桃树下,看起来有几分朦胧。他想走近,却被姐姐用手势制止。那个朦胧的影子现在想起来压根看不清五官,可昨夜自己却对那个模糊的人影有着真切的亲切感。那个影子的嘴巴一开一阖,有声音飘荡到自己耳朵里——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姐姐的嗓音。
她说,要好好的,安安定定做事,堂堂正正做人。
就这么一句话,便是姐姐最后的叮嘱了么?白小年肿着眼睛打开了大门,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这红事白事凑到了一天可真是晦气……”门外有闲人嘀嘀咕咕,胡老二狠狠瞪了那个泼皮一眼,那个青瓢混子反而一阵讪笑,眼神怪异。胡老二顾不得理会那个无赖,见白小年卸了门板出来,他连忙招呼着两个抬棺人把空棺置到店门口——店子终究是要做生意的,怎也不好将棺材放到店中,只能将白掌柜尸首抬出来放入棺中。
“哎——我说霍掌柜,您可真有趣,您那边三天的喜事才刚过了一日,您反而自己过来帮着这病秧子收拾他家的丧事,您倒也不嫌晦气。”那混子似乎捡了个热闹看,从怀里掏出一把西瓜子,蹲在白家客栈门口一边磕着一边嘲讽。
霍掌柜年过六旬,月白色褂子套在身上,此刻却和胡老二一道,两人执了纸标站在白家店门口。霍掌柜听得无赖如此说,微微皱眉,倒也没有反驳,只低声唤来了管家,他让管家从自己库中找一匹白绢出来——白掌柜正当韶华,怎可能会有提前备置好的寿衣呢?只得草草用白布裹了下葬。
那泼皮往嘴里塞了一把瓜子,吃得有滋有味,兴起的时候还咂了咂手指。他饶有兴致地起身,掂了脚尖往白家客栈里张望,此时小二哥也赶来了,胡老二和小二哥两人将白掌柜的尸首从店中抬出,霍家管家连忙张罗两个小伙子往棺椁里垫上白绢,等把白掌柜放入棺材,便可把她裹起。然后往双腿上拴上链子,口中放入口含,即可钉上半寸长的铁钉,落地下葬。
“啊哟,我呸!他奶奶的!”那青皮凑得近了,一眼瞅见白掌柜的死状,一声下作的秽语骂出,随之而来的是他那满口瓜子皮。他唾那么一声,却偏偏要将那口中吃了一半的污物往白掌柜身上吐去。瓜子皮脏了白掌柜的身,白小年气得脸色发白。
“茅三,你个直娘贼!今日要挑事么?”胡老二见白小年气得浑身发抖,站在少年身前挡住了他,随即指着泼皮破口大骂。“你个忘八蛋和老子素来不和,偏偏找了今天来寻老子的晦气是不是?老子告诉你,你要是个男人就等老子今天忙完了手头事情,你我该如何清算都行,就算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子也不怕。今天你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哟呵,现在还在护着小娘子啊?她都成了这副德行,你护着她图个什么呀?是想和她结个阴亲么?啧啧,你这爱好也颇让人咋舌呐。怎着?爷偏偏在今日寻你晦气,你敢怎么着?”那个唤作茅三的泼皮,从身后掏出一把白扇面的纸扇,自顾自扇了起来。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往那口黄牙牙缝里剃个不停。
陡然间破风一声响,茅三只觉得脑袋一阵凉意,侧身一偏,惊觉一阵钝痛从左肩传来,他刚想回身看去,第二次钝痛从腰间传来,他心里一惊,可是痛意袭遍了全身。第三次风声呼啸着朝头顶而来,茅三疼得半跪在地,幸而他反应快,用手臂挡住了直朝脑门而来的一棍,那一棍子狠狠落在他小臂内侧,他疼得龇牙咧嘴。只见胡老二飞奔上前,一把拉住了白小年,正在夺少年手中的擀面杖,茅三见此良机急忙站起身欲逃,白小年眼疾手快,一把扔出了手中擀面杖,茅三一个大意踩在了擀面杖之上滑倒在地,狼狈起身时,白小年一口咬在了胡老二虎口,胡老二疼得一松手,少年像一头负伤的狼崽子一般向他奔来,茅三吓得肝胆欲裂——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刀就向茅三面门斩来。
茅三本能用手臂去挡,菜刀划破了他的三层衣裳,霎时间一道血口子从他肘弯拉到手背。幸而伤的不深——胡老二从后面紧紧箍住了少年,又用手攫住了少年的手臂,茅三才得以逃脱一刀破颅的命运。茅三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不及去管手上的伤口,他见少年双眼通红犹如发狂小兽,心中一凛,可是嘴里却大骂:“你个小畜生,有种砍爷爷。砍爷爷有什么用?!有种你就去砍了那个把你姐姐弄成这副德行的家伙啊!爷爷告诉你,那家伙姓赵!你个小畜生好勇斗狠就去砍了那个皇亲啊!去啊,兔崽子!”
白小年被胡老二紧紧箍着,动弹不得。忽听那个泼皮无赖说得这么一句话,他挣扎着回身,可怎也拗不过胡老二。他只得停止扭动,只听见胡老二让人上前,他们夺了他手中刀。他却如同做梦一样,醒不过来,只得眼睁睁让他们夺了刀去,继而又被胡老二扛在肩头,送进了店中。
那人姓赵,那个猪狗不如的家伙姓赵啊!
他这才惊觉昨天傍晚胡老二死命按住自己的真正原因,胡老二是担心他上前论理反而吃了那皇亲家狗腿子的亏。
小子你作死么?
白小年想起胡老二抱着他喊过的这句话。忽然间眼前又是一片迷茫。胡老二唤人取来了绳索,他将白小年严严实实捆在一盏红木椅子上。白小年完全魂不守舍,一动不动任他捆了。白小年只记得胡老二说:“白掌柜我们去给他下葬,庙祝一会儿过来,他老人家说要来抬棺。你不用去,掌柜的葬在城东。虽然是乱葬岗,但那地是我看过的风水很好的地方,你别担心,安安生生呆在店里。晚上我来解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