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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一章·太一(3) ...

  •   夤夜时分,城隍庙前。
      少年从树梢跃下,抖了抖青绿衣袖。自顾自往前,但见城隍庙漆黑一片。少年嗤笑一声,望了清冷月色,似有几分不耐。却是折返倚着桃树扳起一条腿来看——玄身白底的官靴竟被白日里那烟火纸糊弄得不辨黑白。
      “兀那老头,却连地也不扫就睡了么?一片黑灯瞎火。”少年语气颇有责怪之意,下巴往上扬了扬,突如其来一阵罡风,卷起地上片片狼藉,眨眼间四周一片清朗。少年似笑非笑,唇边有一丝刀刻痕迹,无端给他添了几分年纪。
      待到地面再见不到一星半点白日见人间烟火喧闹的痕迹,少年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绢擦了擦额角,其时若是白小年见了,多半会往地上唾口唾沫,怒道:“好一个兔儿爷!”只不过,白小年现下不在。莫说不在,就算是在此处立着,又哪里还有这样评头论足的心思呢?
      等到擦净了额头,少年又俯身,面朝桃花树干,伸手就着白绢去擦那树身陈血污渍。污渍白日里庙祝用清水洗过了一遍,可是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得出那顺着鞭痕嵌入树皮下的痕迹。不知不觉间,少年表情有几分厌恶,可脸上刀痕却似乎牵着唇角往上,依旧似笑非笑。
      擦了近一刻钟,忽觉身后有人,少年笑起来回身道:“夜游……”“神”字尚未出口,只觉寒意扑面而来,少年立时往后一躬身,凌空打了个秋千退了开去。电光火石那一刹,他眼见着朝他面门击来的是一枝柔柔嫩嫩青翠欲滴的柳枝。
      少年点跃间退了五丈有余,起身时只见那人又向自己攻来。只得顺着腰际一抽,腰带原是一柄软剑,通透如碧玺,灵蛇一般顺着那人柳枝便弹了上去。那人动作滞了一滞,似乎惮了这柄软剑几分。少年趁势欺近,软剑角度刁钻,就着那人握柳的虎口刺去。
      “啊呀,不妙!”少年猛然间叫出声,想急收回剑,可是剑招已老,令人惊异的是柳枝瞬间如同被人抽走了精华一般眨眼间变成一段枯枝,而被抽走的水分骤然间化为寒冰,挟着猛厉寒气直追少年手上的软剑,不过转眼已攀上剑身,将软剑牢牢冻在了原处。
      少年心呼不妙,慌忙撤手连退了三步。立定之后定了心神,却是怒道:“你这道人,不,你这道姑,究竟要做什么?”
      “妖精,问问你自己,你又做了什么?”夙瑶气定神闲,聚起的寒气散开来,寒冰复化为水汽,软剑落地那一刹,夙瑶伸手捞住,握在手中。
      “我?”少年朗朗笑开,抱拳鞠礼:“道长调笑了,小妖不过月夜赏月,顺便帮那个小老儿扫扫地罢了。”说着少年一指城隍庙——庙中寂静,一丝人声亦不闻。
      “妖精真会装蒜。今夜若是说不明白,便斩了你这真身就是!”夙瑶藉着手中软剑,陡然间向那着壮得令人瞠目的桃树一指。
      “你这道姑好不讲理!”少年也有几分恼怒,吊起眉梢冷然道:“哪里来的野道人?且看你道行够不够!”话音未落,少年往地上一指,登时地面隆起一个大包,如坟头大小,朝着夙瑶而去。
      土包移动甚快,眨眼间以游到夙瑶身侧,夙瑶暗吃了一惊,连忙点足后撤。甫才退开那一刻,土包骤然裂开来,竟有数条粗约二指的枝条从土包中跃出,顺着夙瑶的脚尖往上,将她缠在了原地。酥麻之感顺着脚尖往上,顷刻间便到了大腿。夙瑶只觉心头一阵燥热,仿佛被心火焚烧一般,一口恶气压在心头不得出。她急忙捏个心诀,清心咒聚在左手食指,朝着膝眼上方的梁丘穴点去。一道温润白光自穴位而起,将枝条定在了膝眼之下,那枝条仿佛活了一样,蛇一样游动,可是似乎有些忌惮那道白光,只得在膝盖以下紧紧缠绕着,忽而向上探一探,又缩回原处,如游蛇一般。
      少年见枝条缠住了夙瑶,却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抱臂立着,仿佛在等一场滑稽戏一般,眉眼中净是狡黠。
      酥麻之感被定在了膝盖以下,夙瑶即刻撤手,反手虚空画符,空气中略有微风随着她左手手指舞动,微微可见一道透明符箓浮起,夙瑶并指虚空一指,又一指右手软剑,顿时,软剑迸发出一阵耀目光芒,剑脊处略微凸起,侧眼看去,便是一道加持了武罗仙人罡气的太乙九阙除魔咒。白光一闪,缠绕在双腿之上的枝条便被她砍断,夙瑶并了个剑指指向软剑剑格,软剑剑尖指向那土包,只见那藤条似乎很是惧怕长剑,不顾砍伤,纷纷后退。
      “妖精,你从何处习得这木龙阵邪法?”夙瑶妙目一瞪,森然道。
      少年摸着后脑勺,笑了一笑,道:“道姑倒有几分本事嘛,我活得久了,木龙阵这种外道把戏,要学不也简单得很?二百年前一个入了魔道的游方道士教了我几手,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反倒是道姑你呀,性属水,中我木系木龙阵,不知能否安然脱身呢?”少年说话带着甜腻尾音,语毕却是一手指天另一手指地,淡然道:“小心了。”
      不过短短一句话时间,夙瑶只觉脚底震动,陡然间狂风四起,如刀剑一般向夙瑶袭来。夙瑶心念一变,身边亦是有烈风流转,只不过这风以夙瑶为风眼,犹如静止不动的飓风一般,形成巨旋,更如铜墙铁壁一般将夙瑶裹在其中——琼华昔年亦是以五行道术起家,这正是中等风系术法刃风壁。若是上溯到五百年前,初入门弟子用此招已是刀枪不入境界,此刻让琼华掌门用了,更是威力翻倍,莫说寻常刀剑,即便是寻常人拿了望舒羲和,也未必能攻入结界半分。
      少年见此奇术,竟是微微“咦”了一声。眨眼间却又咧嘴笑了起来。
      夙瑶正聚气应付这风霜刀剑,突觉脚底一空,身子急速往下陷落,原是那藤条先前已钻入夙瑶脚下土地,将土层推空。更瘆人的是,先前不过三两条枝条出来,现下却是百十根粗达碗口的木龙由夙瑶脚底越过刃风壁而上,顷刻将夙瑶裹在了当中。
      少年哈哈一笑:“道姑,你可有金刚不坏法身?没有的话,却是要吃大苦头了。”说完这话,少年往后退了几步,仰头观星,忽抚掌微笑,又道:“今夜朗月无云,正是观星好时机。道姑你可见九重霄各有颜色,尤其是那第四重,今夜似乎变得更加明丽,看上去倒是像要爆发了一般。啊呀,我忘了,你现在哪有这功夫陪我观星呐?还是先关心下自己罢。”少年眺望星河,仿佛入迷了一般,往前半步,竟有些摇摇晃晃,好似喝醉了酒,他自己见自己窘态,又是朗笑起来。
      “胡说八道。第四重名为玄,玄者黑也,怎可能变得明丽?”随着声音一道而至的,还有那柄软剑,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长剑已架在他颈上。他慢慢转头,但见夙瑶立在他身后,墨色长发散开来,落在青衫上,又被风拂起,飘飘荡荡有如海藻一般,让人迷醉。
      “说,生魂在何处?!”夙瑶依旧语意森然,倒引得少年又一阵发笑。他说:“好厉害的道姑,我认输了还不成么?笙儿就交还给你好啦。”说着,他慢慢摘下挂在心口的半块碎玉珩,置在掌心。一道青绿光芒突从青玉上逸出,待到落地又变得星星点点,有如萤火。可那萤火却慢慢飘荡着,直到凝聚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
      那人形向夙瑶微微颔首,夙瑶掐了左手中指末指节——果是三魂七魄一个不少。她侧首看向桃花精,淡然道:“私藏生魂,妖精当死。”
      “哎?!”少年一声惊呼,但见一束白光暴涨,他急忙聚气于身,淡粉色的甜腻气味飘荡在空气中。他身子渐渐隐没。夙瑶一声暴喝,剑芒涨了三尺,握在手中竟微微有些赤焰缭绕,她旋身一剑,并未劈向少年,剑尖斩落的方向却是巨树正中!
      “哇!不要!”少年见夙瑶一剑狠绝,直指自己真身,来不及作出反抗,一声惊呼。话音未落,夙瑶长剑已顿地。右手握着软剑,剑尖没入地面半分。夙瑶拧眉,低声道:“掌柜的,你这是做什么?”只见那白掌柜生魂不知何时飘到了夙瑶和巨树之间,一道萤绿的身影挡在了二者之间,意图再明确不过——挡住夙瑶夺命一剑。
      眨眼间夙瑶扬眉,语意有些不确信:“你是说,你恋上这妖精了么?”她顿了一顿,又续道:“当真是鬼迷了心窍,人妖殊途,他这是收了你的魂欲行凶,你却看不出来么?”语气间已有几分怒气。“你说他没伤你,妖精的鬼话如何信得?妖就是妖,终究要作恶的,你明白不明白?”她一时怒气攻心,刹那间右手掌心又是一阵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直至心口。她浑身猛然一震,右眼白翳又起,衬得眼底有些泛成冰蓝。
      “你倒好笑死了!”身后突然传来少年的声音,少年抱臂站在夙瑶身后,神采依旧飞扬:“我认识笙儿这个小丫头二十年,我要害她早就害了。今日我见她惨死,替她守了魂魄,不让孤魂野鬼将她拖了去六道之外游离受苦,这却又是作恶了?!我不为恶,你这道姑反而要来害我,天道昭昭,你这行径,叫老天爷看了他也看不过眼罢。要杀便杀,少这么多假仁假义的废话!”
      妖不为恶,为何杀之?!
      忽然间夙瑶忆起,五百年前,卷云台边,那个神祗也是如此对自己说过相似的话。刀兵者凶。道祖曾说,偏将军居右,大将军居左。言即杀戮不祥,本不该是静心出世逐大道者所追求。可道人出世,习得仙法,若不入世救苍生于水火,又何以为人?既然连人都不算,又怎可能修成仙途?
      可是,六道皆是众生。若是不分黑白枉杀无辜,那又是造了无穷的业。造业者业已偏离正道,遑论仙途。
      妖不为恶,为何杀之?
      五百年前,琼华一脉正是背负了枉杀无辜这一罪名才倾覆。而今五百年韶华已逝,却怎连这般道理还未明白?
      一念及此,夙瑶已是浑身冷汗。吞吐的剑芒陡然湮灭,她长身玉立,远目望天,眸子中的阴翳依然在,心头却明澈如镜——这是西行路上的第一个劫数么?那么吾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呢?九天玄女娘娘在上,夙瑶已知当年罪状,今后必不会再犯。她眺望星河,忽扔了手中长铗,对天行了个稽首,神色谦恭。
      “这是发得什么疯?”少年低声嘀咕,一闪身抄起落在地上的软剑,本想就此架在夙瑶脖颈。可是才一握住长剑剑柄,心中就是一凛。软剑剑身冒着一丝丝热气,仿佛刚从铸炉中捞出来一般,隐约可见剑心流动着的铁水。而剑柄剑格则是寒气袭人,手握上去的时候那寒气赛过塞北三九天里的寒冰,冷意透过肌理,直钻进骨髓,让人难受得要死。
      冰火二重天?少年愕然。这道姑原是这般怕人,一冷一热的法子,冰火相尅。她分明性属水,却忽然祭起火系术法。少年恍然大悟,原来木龙阵就是被她如此倒行逆施强行催谷破了去的。可她明明年纪轻轻,怎会如此厉害的法术?
      少年低声颂了一声佛号。闭眼又睁眼,这才发觉其中蹊跷。他盯着女子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涩然开口:“原来,你不是人。”
      夙瑶却仿佛没听到桃花精的话一般,起身对着那个萤绿影子道:“快回去吧,小年公子一人在客栈,天就快亮了,到时又添几分麻烦。”她话已至此,忽然又补上了一句:“放心,这妖怪吾不会与他为难。他不为恶,吾自然不杀他。”
      “可你却也不是鬼……”少年沉吟,抬手扶上下巴,眉头蹙到了一起,作苦思冥想状。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头绪。他心里想,与其这么胡乱猜测,还不如直截了当一点为好。
      “道姑,你究竟是什么人?”少年果然选择了开门见山的问法,只是不知道女子会不会搭理她。
      “……”夙瑶默然。在原地立了半晌,只道:“今夜果然好天气,适合观星。只是可惜吾一直没意识到,原来从来也没在昆仑巅眺望过这星空,真是可惜……”她语气到了末了,有些许变化,听起来就像是青年女子的叹息一样。
      夙瑶回身,朝着少年鞠礼,道:“今夜多打扰,还望莫见怪。吾先告辞。”说罢,她略微将右手笼在袖中,左手却扼住了右手手腕,径自离去。
      少年亦是躬身答礼。待到夙瑶走远了,少年将软剑竖起,查验她先前写下的符咒——少年记得最先她画的是一个太乙九阙符,此符有如金刚咒,只是增添破魔战力。可此时剑脊上留下的却不是那太乙九阙。分明是一道血咒,殷红的血迹落在剑脊,比丹砂灿然百倍。
      “咦?玄炎?”少年有几分惊讶,自语道:“正一道,太平道,神仙道,蜀山都没有这样的法门……她先前说昆仑?”少年怔了一瞬——昆仑八派剑修为主的只有一门,可那一门忤逆天道已湮灭世间好几百年了。这怎么可能?
      是啊,昆仑琼华早已湮灭数百年,这怎么可能呢?少年望着今夜斗法留下的一地混乱,终究还是咧了咧嘴,动手收拾。他嘴角刀纹一跳一跳,令他看起来好似在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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