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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一章·太一(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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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龄赠我转魄剑。”
金乌即将落下的时候,那桃花精倚坐在自己真身边,忽然举目对日,轻声喃喃。日光射到瞳里,一阵耀目的白,令他晕眩。夙瑶拔下了插在树干上的龙泉剑鞘,袖手坐在不远处,静心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说日光炫目,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玄冥西下,盯得久了,日头便不再发白,而是如同一块暗色的斑挡在瞳孔。他心头一直发恶,此刻连太阳穴都突突跳了起来。——他十分惊讶,他以为生老病死,是人类才有的感觉,没曾想……
他笑了起来,掩眼法便失效了。
——刀纹令他半边脸看起来如同龟裂了一般,笑容更添几分狰狞。
等到天色渐渐发暗,他才将目光收回。
“我听说那一年,琼华倾覆。却有几个琼华弃徒独善其身,九天不罚。”他突然开口,嗓子似乎被火燎过,几乎沙哑不成人声。“其中有个少年引弓射下了浮在半空的琼华,却也因此瞎了眼睛……可有此事?”
夙瑶没立刻接话,只是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逐渐隐没在树荫里的少年。广袖之下,她紧紧攥住了那乌青的玄鸟翎。心念转了百千,方开口承认:“正是。”
“你恨么?”少年笑着问道,面目可怖得让人不忍卒看。
“……”
“恨与不恨,恨的是谁,你扪心自问。不必答我……”他轻声道,胸中阵阵绞痛传来,有什么东西快要从心口溢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叫他神思涣散。
他强令自己定神,才又说道:“恨与不恨,在你死了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正如辉煌如九天霞光的琼华派,现如今,除了你我,还有谁记得?等到你我都死了……”他心口一滞,吐了一口污血唾沫,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等到你我都死了,琼华便也死透了。夙瑶心道。
吾九成功力用于维系琼华不堕——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和师弟并肩站在卷云台上时,他曾说过的半句话。
琼华不堕。
自打琼华往云端越升越高起,她便不再往下看——下头是青云、飞鸟,是播仙、月牙。
是过往。
她不看过往,也不敢看过往。
从少时入门到三十八岁琼华飞升,她便从不去看过往。但唯有一点,她比谁都清醒: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无根之木,岂能长久?
“吾还是侥幸希望……”桃妖自打呕了一口黑血之后再没说话,隔了很久夙瑶开口,话说一半重重叹息:“吾果然还是抱了侥幸之心……”
天已经黑透了。
月光熹微,桃树下影绰的半个人影和不远处将长剑置于膝上盘腿坐着的另一个人影,很是孤寂。
桃妖和夙瑶互不理会,各怀心事。
桃花开了又谢,这是第多少年?
你嫁人生子,儿子娶了媳妇,媳妇生了孙子,这是第多少年?
余杭早改名成了临安,你去往轮回,这又是第多少年?
桃妖趿着眼皮,摆弄着自己的九个半指头。恍惚中他看见自己呼出的浊气——紫黑且浓稠。
这是死气。
你最后一次舞剑的时候,身上就满是这沉郁的死气。桃妖这么想着,便踉跄着起身。不远处夙瑶见他异动,也跟着执剑立好门户。
“昭明好亮。”他哑着嗓子说话,语调怪异,听起来如同风卷过树林发出的怪响。夙瑶抬头恰好见到昭明、荧惑双星挂于天琼,耀目得很。
“那年同是昭明爆发的时候,她死了。”夙瑶凝神,眼力能辨清秋毫。可是却看不见桃妖面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我师父。”他补了一句:“死的时候是耄耋的岁数,是喜丧。”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出殡的时候,人人欢声笑语。里长请出了两位夫子,在下葬之前,二位夫子唱起对酒歌来,声如洪钟。他们唱:‘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她们家守孝的子女答谢夫子,跪拜者有二三十人众……”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脸上伤疤似乎更加深重——顺着刀纹细细密密又裂开了些口子,如同蛛网,几乎毁了他大半张脸。
“我那时炼形,也就是个总角孩儿的模样。可我又不敢,我从不敢在她面前现形。我怕她收了我。”夙瑶静静听着,似乎听到了他叹息,凝神看去,却发现他还是那般面无表情立着。“我不过是个精怪,灵智初开之后也从未把死生放在心上——死了便死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他顿了顿,竟然用手拂了拂眼角。
“待到她死了,我才化了人形,跟在丧葬队伍最后跑。我看着她的子嗣后代跟在她棺椁之后,脸色平静,喜乐安详。我方觉得有些不适——我再也瞧不见她了。瞧不见,摸不着。他们说人死如同一抔黄土,他们期许着喜丧之后来年她能保佑全家带来福瑞。所以当夫子刚唱完那句‘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之后,他们被我的号哭吓了一跳——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我学着孩童们模样哭泣,却蓦然发现自己没有眼泪。”
“精怪哪会落泪?”他自嘲般咧了咧嘴角,声音愈发低微,发声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
“无量天尊。”夙瑶念起道号,龙泉出鞘,铮然之声跃入耳中。她以剑尖指地,眨眼间寥寥几笔在浮土上划出一道水精咒——地上骤起光芒,莹莹蓝色幽光顺着浮土之下游走,直输到桃树树根之中。
“……你的嗓子,快被火毒烧哑了。”夙瑶说道,声音同样听不出起伏。说罢,她将龙泉剑倒插入土,复又盘腿坐下。
“多谢……”他道完谢亦就地坐下。定了定心神,便续上了先前被她打断的故事。
“他们只当我是谁家被吓坏了的小儿……她的长孙便将我拉到一旁,往我手中塞了一块油糕。那个小子有个肉鼻头,很不好看。一点也不像她。他拉着我的手说:‘弟弟莫怕,吃了油糕随我回家去罢。’他捏着我的掌心,奇道;‘弟弟手心如此冷?’二话不说便将自己夹袄脱下给我穿上,自己穿着那件单薄的苎麻布孝衣冻得一个激灵。”
大约是因为水精咒护佑,他的脸色忽然有了起色,声音也不再如之前一般沙哑。
他说:“我开始觉得他和她相像,可惜了……”
见夙瑶沉思不语,他冲着夙瑶伸出双掌,掌心对着夙瑶,九个半指头仿佛枯枝。忽然间他就跪拜了起来——行得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琼华掌门,我求你一件事。”他叩头,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声。
“待我死了,便将我连根拔除。”
“这些白云苍狗的变幻,我看得生厌。拔了之后,就当成柴火一把,烧了。”
自打他开始讲述往事,夙瑶就变得沉默非常。直到他说出了这遗言一般的请求,夙瑶忽然伸手弹了一下插在土中龙泉剑的剑身,又用食指擦过剑刃。眼睛盯着直到剑刃上沾上的血珠子直到它落地,夙瑶起身,打了个稽首。
“好,吾应承你。”
“哈哈哈……”他跪地叩首,发出一阵朗笑,抬起头来,颊边两道泪痕。“既然如此,我便多求掌门一件事,求你代我记着我师父的故事——琼华弃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