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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一章·太一(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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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长我廿四岁。
她与那道士一同植下一株桃树。是年她恰逢花信,那道士还有两年便到而立。那道士与我师父于我有生父养母之宜。
那道士和她一同下山,同为弃徒。双剑并行,行至余杭,闻得当地河神作祟,便在此处歇脚——那时候余杭县乃梁国下辖,尚是梁武帝萧衍在世的时候。其时民谣有云: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那道士三年之后便回了昆仑,而我师父却孤身一人留在乱世,直到身死。
我初有灵智之时,我师父已经过了花甲。那时此地不过是余杭一个小村,村畔那条河还没干涸。入夏时节,河中常有菱角莲藕,童子跳入木盆中便把木盆当作小船,以手当桨,划到河心去采莲藕。更有顽皮少年,趁着夏天天气炎热,脱得赤膊呼朋引伴跃入河中凫水。游得尽兴上岸来,择下一片荷叶倒扣在脑袋上当作帽子,便这么大摇大摆回家去了。
师父常与儿媳们在河边浣纱。衣服洗净了之后,婆姨们端着木盆回屋。这时候师父就会到河对岸林中来,到我树荫下歇息。
她是一个瘦削老妪,但是精神矍铄。有时来得时候早,她便歇息到日落就回去,有时来得迟了,她便会等到掌灯时分才回。那时我刚有懵懂灵智,觉得她熟悉,又觉得她脆弱。——怎地我刚开始茁壮,人类便已变得干瘪?就好像桃花,不过短暂一刹,就要凋谢?
说来笑人,我第一次能用所谓目光打量她的时候,她已迟暮。
虽说懵懵懂懂,但我却觉得她陪伴我已经很久——事实也是如此,自打她和那道士一同栽下了我,到她入土,整整一个甲子。
时光真无情,一个甲子的光阴,有多半的时光是她看着我成长。等我能睁眼看看她的时候,她已日薄西山。
许是她早和家中定好了规矩。她来林中,总是独身一人。有时就站在我身前几丈,有时又倚着我坐着。就这么一天天耗过。
她有时会和我说说话,有时又不说。
说话的时候和普通村中老妪别无二致,聊的都是今年收成,丈夫身体如何,期望尽快抱上小孙子诸如此般的话题。我听着无趣得很。可她还是常常来讲,等她死了很久,我才明白过来,她哪儿是和我说这个话。她是在汇报给自己听,是在汇报给那个道士听。似乎这样做能使她忘记,忘记她原本不属于这里。
她不说话的时候,便会用手结印。单是她结印的手法,便可看出她道法精深。她总在心中便将符箓对应咒语念罢。极其偶尔的情况下,结印快了,她便会蹦出零星两句咒语。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太上有灵,玄女有命。
所以那时候即便是我渐渐能现形了,我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山魈精怪总归是害怕修道之人的。不过后来我想,她大概那时就知道了桃树已成精,只是不知为何,她并不在乎。
在她六十二岁的时候,她丈夫死了。家主就成了她的大儿子。和她丈夫一样,那人也是个目不识丁的猎户。虽说目不识丁,人却也仗义,又敬重母亲,觉得母亲年岁大了,便不许我师父再到林中耽搁到入夜。
听村里人说那是我师父第一次动怒。后来那人和我师父似乎都妥协了,各退了一步。在那之后,师父仍旧时不时就到我这里坐上一会儿。日暮时分她儿子便会来将她接走,有时儿子不来,儿媳便会牵着孙子来林中等她。
那个小子就是在她下葬的时候给我油糕吃的小子——长得真不好看。
后来就渐渐变成她牵着小孙子来看我。
她一个人的时候,不太笑。那个小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爱笑——笑起来皱纹就堆满了眼角。祖孙俩常常就在我身旁坐下,师父给他讲故事,讲前朝晋的风雅事,讲三国末年的征战事,讲刘汉时候的侠义事。唯独不讲的,就是岐黄。上溯上古三皇五帝下至寻常家里吓小孩用的虎姑婆传说,她都绝口不提。
有一年村里有个孩子得了热病,高烧不起口吐胡言。一个游方道士恰好路过,给他画了道符煎水喝了。又选了个吉日在村中举行了一次拔魅仪式。后来那孩子便这么好了。那小子当时黄口小儿一个,看着道士的法门新奇得不得了,眼睛都直了。
那一个月里那小子和村里孩童跟在那个游方道士身后上蹿下跳——阿嫲!听说他是西蜀过来的呢!就是诸葛孔明他们那个西蜀!道士自称是蜀山下来的,更叫他惊奇得不得了。他与我师父亲近得很,便将这个天大喜讯转告给了我师父。
是嘛……师父答应着他,他扶着师父一同坐在桃树下,有风拂面,师父苍白的鬓发被拂了起来。——她已年过古稀,虽然精神如昨,却愈发瘦削了。
阿嫲!是蜀山,蜀山啊!那小子显然不满于师父这样的答话,着急起来。拗了半天,师父还是沉静坐在原处。见拗不过师父,他便撒起了泼,阿嫲太老了,肯定不知道蜀山在哪,我就不一样,我肯定是要去亲眼看看蜀山的,还要成为和道长一样道法高深的道士……哎哟!
他话刚说完,就吃痛得一声惊叫——师父紧紧攥住那小子的手,自己起身顺手便将自己孙子一同提了起来。
师父说:我倒要看看什么野道士道法精深,竟然把你的魂也勾了去。
那天傍晚那小子哭得稀里哗啦,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也不和师父说一句话,再不陪师父一同到林中来了。师父复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前来,独坐,冥思。掌灯时分离去。
那个蜀山道士是大概十七八天后自己撞过来的。
月白的衫子,脑后随意挽了个髻。人很年轻,为图稳重刻意蓄起了髭须。一柄铜钱串成的长剑斜插在背后剑囊中。他来的时候,天色刚刚擦黑。师父抚着我树干上一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上去的划痕出神——她的手干瘦,常年做家事,掌心、指尖都起了一层茧子。抚上来叫我一阵战栗。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后来才明白是她身上老迈衰颓的气息令我感到可怕。
无量天尊,他打了个稽首又念了道号。小道拜见前辈。躬身行礼的时候他不住往我真身上打量。
他行礼的时候,师父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倒不以为意,自顾自开口:小道在村中落脚多日,未能拜见前辈,是小道失礼。今次突然造访,亦是失礼非常。可小道以为不告而别,乃是自大无匹。是以今日唐突。
他说了许多客气话,师父却仿佛没他这个人一般。觉得脑后簪子歪了,伸手将它扶正。看也不看他一眼。
小道唤作棂星子,蜀山人士,斗胆向前辈报上道号。村中疫病已解,拔魅仪式虽说多余了些,可做戏便要做全套,还望前辈海涵,不要说破。
他这么说倒是令我吃了一惊——我本以为如村人所传,厌魅导致那童子高烧不退口吐胡言。没想到不过是普通热风引起疫病。
他续道:本来到市集中找个大夫服上月余凉药亦可病愈。恰好叫小道遇上了……
恰好叫道长遇上了,便除去了这厌魅。老身不过乡野村妇,用不着道长解释这么许多。师父打断了他的辩解。
被师父打断之后他便沉默。良久之后才说,前辈身边这株桃花有些不对。
师父转身,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天已黑了下来。她擦亮了火折子之后,将它凑近了我真身,将那个划痕展示给棂星子看。
是有些不对。老身种下的桃花,养到第十年老身自己便想把它砍了,后来想了想作罢。可这伤疤过了这么些年怎么还没长好呢?
前辈!棂星子吹胡子瞪眼斥道,何必护着它?!
这时师父方抬起头来打量棂星子。火折子在她眼前和棂星子脸前亮了一瞬,又被师父吹熄了。
你这道士生了一双妖孽的眼睛。幽幽月光照耀下,师父笑了起来,看起来鬼气森森。这么见不得妖孽,何不先把自己的眼睛给剜了?
前辈……棂星子一时语塞。梗着脖子站了一会儿,方说道,好,我不该多嘴。正如前辈所言,我的眼睛生来和旁人有异,是以我苦恼多年。后来拜入蜀山,我师父告诉我,这眼睛是妖血作祟。那么我也算半个妖孽。我下山除妖斩得便是那些作过恶行左道的妖孽。旁的我可以装作看不见。前辈处处维护这株桃花,我也不好说什么。
拿够了村中人的奉礼,当走便走罢。师父斥道。
棂星子打了一躬,唱了声喏。却立在原处动也不动。
还想做什么?师父提高嗓音问道。我躲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总觉得师父对道士怀有一股恶气。
小道想和前辈斗一斗法。棂星子从袖中抽出一把拂尘,搭在臂上——袖纳乾坤的法门。隐隐摆了一个抱元守缺的架子。
师父嗤笑了一声,问:你有一双好眼力,道行也不浅。怎么偏偏缠上我这不中用的老太婆。我这身老骨头又怎么能答应和你斗法?
棂星子笑起来,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他这么一动作之后变得凝固了起来。他慢慢挥动手中拂尘,有一股重压在他手中,继而他掌心形成一个风眼。
我见过您。剑舞坪高阶弟子房间中有一本琼华密卷,您的画像便在那里。虽然画的是您及笄时候的风韵,不过亏得我眼力不赖。他不紧不慢说着,手却不停,拂尘一抖,动作软绵,可我却听到了金铁相击的铮然声,照着师父面门便击了过去。
亏你编得出来!师父骂道,下一个刹那,师父手中握着一截刚抽条的桃枝击了出去。拂尘竟被她这随手一击绞碎,碎片一缕缕下落。师父却不容它们如此,袍中如吃了风一般,一鼓劲劲风便将碎片吹向棂星子,割破了他月白袍子,逼得他后退十几步。
棂星子确没料到师父老迈竟还有这样一手。不由得赞道,前辈好功夫。脚下不停步,仿佛瘸了一般,一拐一拐不走直路。又将手心风眼扬起。这些动作不过电光火石,他又笑起来,前辈再接小道自创一招天罡风!
他不过话音刚落,四下空气就立刻被抽离了一般,他掌心风眼如同饕餮一般要把周围一切全吞没。那个刹那除了呼啸的风声,再听不到旁的声音。可我却忽然听到什么东西断裂了的声响。——师父别在脑后的玳瑁双鱼簪骤然断成了两截,正被棂星子掌心黑乎乎的风眼吸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师父一伸手抓住了半截簪尾,往自己掌心狠狠戳去。簪子见血的那一瞬,六个小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跃了出来,恰好站在了棂星子刚一瘸一拐走过的地方。
棂星子心下一凛,恶吼一声,风眼倒灌出来,那风势似乎要将天地万物都摧折了不可。但见师父身形一动,隐隐听得她颂道,霹雳震动,雷火迸光。交乾履斗,跨魁蹑罡……雷神诸将,速起巽方。急急如律令!眨眼间雷火亟下,恰好落在棂星子掌心。棂星子遭此重创跪倒在地。他挣扎着起身,却发现四个符灵将他团团围住。
魁召……他叹道,前辈电光火石间便布下了六丁六甲阵,捏了破巽咒,还唤了符灵相助。惊才绝艳如所言,小道服了。
师父拔了那半根簪子出来,掌心渗了一点血,不多又黏稠。她听得那棂星子所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忌讳之物。神色满是厌恶,道,你果然认识他罢,快滚!
棂星子被四个魁召围住,动弹不得。只得长叹一声,盘腿坐在地上。他说道,我本就是要走的人,他说前辈才情远胜于他,我一时按捺不住好奇,是以先前才对前辈动粗。可是在我走之前,还有一事须得向前辈禀明。
他说,师父的宝贝孙子,想拜他为师,做个云游道士。
我也觉得不妥哩。他挠头,挑起半边眉毛——可惜眉毛又在先前斗法中被火雷燎去一半,粗短的半截眉毛挂在他愁苦的脸上,好笑得很。
跟着你当道士上蜀山?师父不怒反笑,没了簪子绑住头发,她满头白发洒在肩上,鹤发鸡皮哈哈大笑模样,叫旁人见了咋舌——疯老太婆一个——下个这样的论断也就绕开去了。
我打断他的腿!师父颤巍巍说道,你不慌走你的,他要敢跟着你去了,我定打得他一辈子走禹步。
那若是……棂星子踟蹰着问,倘有一日他被琼华风骨折服了又如何?
棂星子说罢沉默了,师父也沉默。
僵持了一会儿,师父挥手,魁召们让了一条路给棂星子。棂星子捂着右手拖着步子走了出去,走到师父身边时深深看了师父一眼,没说什么,便往前走了。
等他走远了,师父深深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之后,仿佛老了七八岁模样。她保有了一辈子的严整精气神似乎也在刹那散尽了。她把半截沾血的簪子收到衣襟里,一步一晃往河边去了。
依稀记得夜风颇凉,她打了个激灵后自言自语叨咕,他要是把我孙儿带到了昆仑,我就找他说理去……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