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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一章·太一(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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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位哥哥,你到哪儿去?”话音未落,玄霄道袍后摆便叫那个小丫头片子紧紧拽在手心里,玄霄回身一拂手,那孩子就被扯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早就看见了街角鸨母的眼色,使了个雏儿来缠住他。
小丫头片子跌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玄霄旋身欲走,只听得远远传来了鸨母尖锐的指责声:“哼!这位道爷且站住,这孩子又没得罪你甚么,没见过你这么凉薄的人,你不心疼她我还心疼她呢!”她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悠然踱步往玄霄方向走来,续道:“这么小的孩子,道爷你好狠的心,舍得这么对她,要是不给个合理的交待,老娘饶不了你!”说话间,青楼里的护院也奔了三两个过来,将玄霄团团围住。
玄霄哪里有功夫听此人聒噪,手里运了半分力道便想拍出一条路来,哪怕是一条血路——自打少年时上昆仑修道起,他便没将这些凡人放在眼里,遑论此刻?
只是不经意间回头一瞥,那小丫头片子自己爬了起来,拉住了鸨母的袖子,一颗毛桃子似的脸上沾了黑灰,她也顾不得擦,她说:“干娘,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怪哥哥……”
鸨母怎么肯依,腾出另一只手便想掴这不会看人眼色的小丫头片子一耳光,可是刚抬起手就被玄霄一把抓住。
玄霄看着小丫头片子,目光一瞬不瞬。直到把孩子看得脸红了,他才回过神来,道:“吾要带走这个孩子。”
鸨母见玄霄看这小丫头片子看得痴了,知道大买卖来了,便挺起腰板,调笑道:“道爷好眼力,莺莺是我这里最年轻的……”
话刚说了一半便被玄霄打断,他问那小丫头片子:“你叫什么名字?”
“莺莺……”孩子嗫嚅着。
“胡说!”玄霄喝道。
“哎呀我说道爷,给了银钱,你爱叫这孩子什么,她便叫什么……不给银钱,就不要在此夹缠不清!”鸨母声音有些急躁,想挣脱玄霄的钳制。
玄霄却突然长笑起来,眉心三点玄炎迸发出明丽的色泽。他闭眼再度睁眼,重瞳仿佛有火在流动,他扫视四周,冷然斥道:“滚!”一松手鸨母便跌坐在地。
“妖、妖孽……”鸨儿和护院哪见过这种阵仗,护院吓得转身就跑,跌坐在地的鸨母则六神无主哭嚎了起来:“别、道爷别伤我……”
“说,你叫什么?”玄霄躬身,用袖口给小丫头片子擦净了脸,全然不理哭嚎的鸨母。
“我娘叫我小叶儿……”孩子绞着手指答道,脸蛋红扑扑的。
“那吾也叫你小叶儿。”玄霄起身的时候温声道。“跟吾走。”
说罢他便自顾自前行,那个叫做小叶儿的孩子起先有些迟疑,回头打量了鸨母一眼,便小跑着跟上了玄霄。
“那、那个……哥哥,我弄脏了你的衣裳,我给你洗干净好不好?”小叶儿亦步亦趋,赧然道。
“不必。还有,唤吾玄霄。”
琼华的道袍,素如白芷。不像蜀山,蜀山列代弟子不着月白便是铁灰;不似正一道,正一道的道士穿得和寻常侠士一般,因此也能喝酒吃肉娶媳妇儿,入了世俗,又称火居道士。甚至连同是白袍的纯阳也与它不同——华山纯阳的道士喜静,却也脱不了世俗,香火太过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是以纯阳道士道袍精细,云纹作底,素白的袍子上用金银双线绣了两仪图。护手乃是精铁铸成,就连腰上挂着的葫芦也用火漆封了口,在外面绘上了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以及太清道德天尊——这是三清葫芦,纯阳弟子在外显露身份的唯一标志。唯有琼华,一袭素白,仿佛昆仑颠经年不化的白雪,洁净却也冷淡。
——不知承天剑台中万年不灭的天火是否仍烈烈?
披上道袍的时候,夙瑶脑中忽然蹦出这个念想。
夙瑶不爱穿这一身青衣白裳,自打她把发簪上的五雷符带摘了下来,就没想过再穿上这身衣裳。朔漠天青髻,鎏黛白玉裳。她那身袍子,用青黛棉线细细缝了袍缘,就如同寻常弟子的装扮别无二致。唯有一处略有不同,她那袍子打底的白衫用青黛棉线绣了云纹,和纯阳道士一般——纯阳连刚入门的小师弟都能穿上绣了云纹的袍子,而这云纹是琼华一脉唯有掌门人才有资格配上的金贵装饰。
正因如此,夙瑶不爱穿这身衣裳——若不是她用圆光术见着了那幻化成她模样的妖孽,大抵她这一路上都不会再穿这青黛云纹袍了。
少年见到夙瑶的时候,午时早就过了。
日头并不如少年口中所述那般毒辣,相反,日光软绵,金乌并未施展出分毫威力,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如同夙瑶眼中病恹恹的少年一般。
“……”少年斜倚着桃树站起身来,仿佛什么得到印证一般喃喃:“果然……”
话音未落,什么物事便照着面门掷了过来。电光火石间少年侧身躲过,回头一瞥——龙泉剑剑鞘插入树干之中,鞘身仍在摇曳。
“嘻……”少年不恼反笑:“那就……斗上一斗罢。”那声音叫夙瑶听了,心中一阵战栗——那分明是自己的嗓音,可是从少年口中发出来,却娇媚得让自己失神。
少年抽出软剑,如同舞动着的盈绿色小蛇。点跃间已贴近夙瑶,那软剑顺着夙瑶手臂便要噬去。夙瑶急退了十几步,捏个剑诀,立个门户站在远处。
“怎么了……”少年嬉笑着抱臂,却忽然作恍然大悟状:“是生怕自己是这幅模样么……”说着他身形幻化,渐渐隐去。顷刻间他又显形——却是着了桃红色衣衫,略施粉黛的另一个夙瑶了。
“你没觉得……这样更适合你么?”少年、不,应该是另一个夙瑶用广袖掩唇而笑,声音柔柔:“我看得到你的内心呢……”他说着骈了个剑指指着自己心口,表情里掺了些不屑,讪笑:“这里揣了谁呢?你在苦恼什么?又在……妒忌什么呢?”他说话的时候,挑起了一边眉毛,眼角那颗泪痣若隐若现。
可突然间坠下的天火令他吓了一跳,他旋身,方听见夙瑶低声颂咒:“……恩主赐吾七星剑,九炼成钢拾成刀。数阵白马大将军,一时齐下斩邪魔,鉴察人间并地狱。城隍社稷呈山河,吾今敕剑剑有灵,灵气光芒同日月,尊者扶剑斩妖魔。令出急行,吾奉九天玄女敕,神兵火急如律令!”
他心下一凛,急在心头默念师傅传他心法: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手也不闲着,软剑一挑,便斩了自己半个小拇指下来——木精妖血,碧玺一样的颜色,抹在软剑上反倒像是没着色一样。他舒展眉头,笑骂:“兀那贼道士,趁我不注意,发了敕七星剑神咒来害我。你杀你自己也这么狠心决绝么?”
你杀你自己也这么狠心决绝么?自己的嗓音带着冷淡的恨意笑骂着传到自己耳朵里的时候,夙瑶呼吸窒了一窒。便是这一窒,偏叫那桃花精乘了先机。敕七星剑神咒本是附在寻常兵器上添加破魔战力的咒法,夙瑶先捏了一道玄炎在掌心,是以天火坠下的时候,手头这把龙泉剑也在眨眼间燃了起来,化作一把火剑。只可惜夙瑶手边没有杜康,若有佳酿在手,这寻常龙泉剑便可化作水火剑,手头无有酒,便不知七星剑神咒能撑得多久,故速战速决为上。
便是这一窒,夙瑶劈手一剑斩出,六个碧色小人从桃夭树干跃出,每一个都是一样的面庞,动作僵硬有如人偶——不,夙瑶定睛一看,正是六个桃木刻成的人偶,恰好踩了六星位置,布下结界。夙瑶那一剑有如泥牛入海,没了消息。
“大胆妖孽!竟敢悖逆天道,擅用六丁六甲咒!”夙瑶心下一骇,点了木偶人数,只数清了六甲阳神方位,却不见六丁阴神何在。
“怎么……怕了?”他柔声道。神情冷淡下来之后,他那嘴角还是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这幅面庞这幅表情不知不觉间竟也有几分妖冶。
“没想到,琼华的道士竟也有畏生畏死、畏首畏尾之徒?”他冷笑,眼角一抹浅红,上头点了颗石榴石,如同血红的珠泪一般。“咦?你这衣裳……”他忽然奇道。
“……”夙瑶不语,定睛查验了妖物全身,忽地看出了端倪——六甲阳神在外,六丁阴神必定叫他藏到了自己命门处——木精怕火,想要施用六丁六甲咒,除了倒行逆施,同时要将阴神贮在真身中。否则早叫三昧真火焚了去。只是……这妖精是如何知道道门正宗的术法的呢?
“青黛云纹袍。”夙瑶答道。
“……你是掌门?”他玩味地笑起来,美艳不可方物。
“曾经是……”他听得她如此说,反而蹙起眉头,想了一瞬,问道:“那便是末代掌门夙瑶了?是也不是?”
“你如何知晓这许多琼华往事?”夙瑶虽这么问,已是默认他的说法。
“原来是贪功善妒好大喜功的夙瑶掌门,”他一双妙目瞥了一眼夙瑶,哈哈笑起来:“幸会幸会,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他冷言冷语,却引得她一阵发笑,她笑道:“叫你失望了,吾就是这幅德性。”
“真叫我想不到呵,你竟然还没死。”他一摆衣袖,从袖中抽出一把女子用的折扇,淡淡然扇了起来,甜香四溢。“我总算明白了,非人非鬼。是你不肯到转轮镜台去投生转世么?”他学着道士打了个稽首,方续道:“九天玄女娘娘就把你放出来了,真叫人惊讶。”他嘻然道:“你的金凤钗呢?”
“当了。”夙瑶倒也不掩藏,挽了个剑花将龙泉剑收到身后,问道:“你举手投足有几分道士模样,师承何人?”
见夙瑶收起了兵器,他下巴一点,那六个碧色小人也渐渐隐没。他见夙瑶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真身看着,冷哼了一声,道:“身为掌门,把掌教之物当了,你还真了不起……”
他还想嘲讽夙瑶几句,却突然被她打断:“你就快死了,还有那么多气力来和吾斗嘴么?”
见那桃妖一副不服气模样,她从袖中掏出五雷符带,低声请祷雷神相助,天雷亟下,却在桃树树梢三寸处被什么无形的物事挡了回去,夙瑶默默看着,等到雷火散尽了才说:“你有六丁神护体,吾伤不了你。可吾却也没瞎,天雷落下照得你真身,已是一截枯木。”
“……”那桃妖破天荒变得沉默,夙瑶却也不再逼问。二人就这么立着,直到漫天乌鸦盘旋着落到城隍庙屋顶,发出聒噪而不祥的叫声。
“……望舒剑。”突然那妖精开口:“你要是有望舒剑,刚才就斩了我罢。我听说夙瑶掌门的雨恨云愁施用起来狠辣异常……”他的嗓音黏滞起来,有些沙哑,不那么像夙瑶的声音了。
夙瑶垂目,不去看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妖精,无意识提起自己手掌——掌心伤痕依然在。她淡淡道:“不必,火炼精便可。你该庆幸……”
“那你是在等我自己湮灭咯?”他问。
“你身上的气味,变浊了……”夙瑶转头凝视着和自己容颜一致的桃妖。她说:“你身上有死人的恶臭,还有怪哉的潮腥,你活不久长了。吾知道你做了什么,吾不会饶了你,只是……吾想听你自己说,你究竟做了什么,又到底和琼华有什么渊源。”
“是这样啊……那么你能等么?我今晚约了夜游神饮酒哪,你若肯等,午夜时分我一定和盘托出。”他一直在笑,只是身子忽然变得单薄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