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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一章·太一(9) ...

  •   “嘿嘿嘿……不道不义,就你?”随声而至的是一个啃了一半的酸包子,管家躲闪不及兜了一头白菜馅儿。说话的虬髯汉子哈哈大笑,指着管家冲身旁留了山羊胡子的老者说道:“昨夜我听衙役崽儿说,京城出了天大血案,我道是哪位绿林豪侠办了员外郎一家。噫!便是眼前这脑满肠肥的肥猪?先生你看,这天下怪事又多一桩!”那山羊胡子老者并不接话,只是抬头瞥了管家一眼——那人浑浑噩噩,双眼浑浊,好似失了魂一般——便又低头专心搓着手中麻绳去了。那汉子倒有点不依不饶,想起昨夜这管家刚被押到牢中那身华服,再看现下老头儿身上囚衣,心中不悦,一腿便将管家踹到了角落。汉子耳中听得管家口中发出“呜呜”声音,倒像极了野兽哀嚎,便张嘴骂道:“崽儿们,扒了衣服又可打二两黄汤了吧。啐,奶个皮儿。前回你们这帮崽儿和爷爷赌钱赌输了的,别忘了给爷爷也捎上一壶。”
      地上,管家仍抱着脑袋低声哀哀嚎叫。那山羊胡子终于开口,手上动作不停:“你莫打他,这是废了……”
      废人一个。
      便是叫昨夜那修罗场的景色生生吓疯了。

      夙瑶鸡鸣二刻就醒了,但只是躺在榻上,不知想些什么,直磨蹭到了平明三刻才起了身。从天字一号间出来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看地字一号间的动静,倒是阗寂得过分。——也不知那人回来过了没。
      日出将至,夙瑶匆匆下楼,想起昨夜异梦仍是心有余悸,莫说梦境奇诡,便是惊醒时自己脱口惊呼的那句:“玄霄住手!”也吓了自己一大跳。心中惴惴,自打醒了就反复回味那梦,巴不得将那梦剥了皮拆了骨。睁眼了才发现眼前空白,倒是帐子随风微微起伏。简直仿佛这才是梦中。
      小二哥刚拆下门板准备整理门面开门做生意,就见夙瑶青衫飘动,眨眼就没了踪影。他心里嘀咕:兀那女子,小瞧不得哩。
      出了客栈,越过正阳坊,往白虎大道行去,行二里折往玄武大道,最北贴着内城而立的便是枢密院了。夙瑶心里念这昨天夜里胡相公教授的方向,快步向前。行得匆匆,不及旁顾。便也没发觉原本热闹的正阳坊,在晨起早市之时竟一个人也没有。
      奇的是在正阳坊尾,夙瑶撞见了白小年。小子又是莽莽撞撞和夙瑶撞了个满怀。撞之前连连回头,嘴里还骂着:“死丘八,便是仗得和官家同姓就这般没了王法……”话没说完,就被一句“哎哟”接上,他抬头一看,不正是昨夜遇见的道姑嘛。
      “客人呀,你还没去哪!”夙瑶刚想张口问他怎么在此,又见他一幅生龙活虎模样,心下纳罕。就被白小年这句话扰乱了心思,小子如同家雀儿般叽叽喳喳说了开来,没头没尾:“……后来我就一个人在这儿想看看怎么回事,你又不告诉我,哪知等到平明时候来了顶软轿,有个人进去之后吓趴了出来,然后就来了好多丘八,我吓了一跳就钻到这正阳坊,想看看怎么回事,可又看不清楚。现在遇上客人了正好,你到底怎么教训他们了?还有还有,白虎大道戒严了,过不去喽,客人要是早点出门就好了,唉。”白小年胸口一阵发堵,想怨又不敢怨。
      夙瑶奇道:“吾?”转瞬想明白了白小年说得什么,续道:“吾昨夜不曾来过,可问胡相公。”说话间,几个金甲架出了一个人,远远看见那大腹便便的管家,白小年心中一把阴火烧得旺,便想上前拆了那伥鬼的骨头,却被夙瑶一把曳住了衣领。夙瑶眼力过人,见了那人形貌痴呆,疑似有变,不知这宅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暗自揣度白小年话里那个人。
      忽觉身后一阵疾风袭来,夙瑶撤肩错身一格,恰好见到立在身后的玄霄,差点惊呼了出来——那梦中杀神不知何时飘然而至。夙瑶累于昨夜噩梦,今还有些许恍惚忐忑,便用身子挡在了白小年之前,问道:“玄霄,你要作甚?”
      玄霄表情似笑非笑,叫夙瑶看了有些隐而未发的轻蔑之意。她蹙了眉,有些忿怒,道:“有话直说。”玄霄却不接话,侧步错开,转身向坊尾平房走去,待走至二尺距离,一拂手,土黄墙面上陡然浮现方圆廿寸洁白如玉的玄镜。玄霄让开了身子,只对夙瑶说了二字:“圆光。”
      夙瑶心中对玄霄仍有隙,倒不是珍惜自己,怕被这师弟一出手剉骨扬灰。只是……今日玄霄目光隐隐盯着白小年,让她心中吊起了十五个水桶。她上前,仍将白小年护在身后,逼视这师弟一眼。捏了个诀,疾声道:“琼轮光辉,全盈不亏。玄景澄澈,神牖启扉。中有高尊,琼冠羽衣。愿降灵气,赴我归期。”语毕,玄镜镜面微微起了波澜,雪白镜面渐渐发乌,翻滚如密云,浓密妖气袭出,压得夙瑶也退了半步。一丝丝微甜裹着腥臭——是这妖物的味道。镜中绘着一副修罗场。但见,赵元佑砍死了他爹八个小妾,削下了头盖骨正饮酒呢;他那母亲正在侍奉他爹,一抬头却是将他爹那耳朵咬将一只下来蘸着自己腹中鲜血吃得有滋有味;家丁侍女们数人同时□□,那家丁拿了白玉杵将侍女捅成了对穿,然后笑嘻嘻搓了根麻绳绑个套儿自己将自己吊死了,舌头都伸出一截来了还笑呢……
      镜中景色惨不忍睹,夙瑶心头一阵积恶,不得不念了一声道号:无量天尊。幸而白小年这般没法力的孩子什么也瞧不见,恐他见着也要吓个半死。白小年倒是奇了半天,就见这道姑看着圆盘子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可这盘子白生生的什么也没有。他们仙人的事情我看我是搞不懂了。白小年暗自叹息。
      “看清了?”玄霄出手如电,掐着白小年的脖子就提了起来:“竖子,与妖为伍……”夙瑶忙伸手按住玄霄,急道:“玄霄住手!”心头又一阵发恶,却是想起昨夜梦中,玄霄便是这样一手将怀字辈徒儿一个个扼死,心中更是大骇。急急喊出声来:“他刚死了姐姐!你如何下得去手?!”
      这一声喊倒使玄霄松开了手,他侧目睨着面前女子,眼中忽然赤光大盛,又一刻恢复如常。“妇人之仁。多年不见,你竟这般自毁自伤,哼。”他一撒手,被他捏得差点儿断气的白小年就跌进了夙瑶怀里。
      夙瑶忙伸手探了白小年鼻息,见他只是被玄霄扼昏了过去,心头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只是刹那间有丝丝甜香泄入了夙瑶鼻息,夙瑶心念一转,又念及先前白小年说的那句“你到底怎么教训他们了?”忽长身而起,直直盯着玄镜看去——月华如水,那身着琼华道袍,将府中一个个疯癫之人脑袋斩去了的,不是自己又是谁?
      夙瑶心下大恸,咬牙道:“不除这妖孽枉为修道人!”玄霄却轻叩指节,将玄镜之术抹了去,转身欲走。
      “你到何处去?”
      “自找一处清静地……”话未说完便被夙瑶打断,“方才那股恶气哪里去了?现在却又一副风月自在世事无干的模样,欺负谁呢?!”
      “这妖怪昨夜散发的恶臭半个临安都闻到了,你当时在做什么呢,师姊?”他说的云淡风轻,却独独加重了“师姊”二字,噎的夙瑶一句话也说不出。未等夙瑶说话,他又接上:“别忘了,吾现下已入魔道。”
      他旋身就走,只留夙瑶一人怔在原地。

      “听说白虎大道戒严了,”胡老二接过小二哥递过的帕子抹了一脸汗,端起茶水便往嘴里灌:“那员外郎一家横生变故,除了管家之外无一生还。”他的嗓门颇大,原是刚从街上三姑六婆处套了点内情回来。“那道长呢?”眼见着小二哥唯唯诺诺不肯说话,胡老二一把拽过小二哥衣领,喝问:“道长可去回来了?!”
      “这、这便不知……我见先前仙姑背着小年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胡老二一把推开小二哥,却被小二哥拉住,他怯怯道:“在仙姑房里呢……”
      这可如何是好……胡老二忖道,这道长行径倒是怪极了,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哎呀!直娘贼,不管了!”胡老二将他那头发揉了又揉,半晌,也顾不得什么礼数长短,低吼一声便往天字一号间撞去。
      胡老二撞进门来在夙瑶预料之中,她先前便听得楼下喧哗,是以胡老二莽莽撞撞冲进来后,她早已长身而起在门边候着他了。
      “怎、怎么回事?小年那臭小子怎么了?”胡老二甫一进门便急吼吼问道。
      “无事。”夙瑶负手立着,回答得也简洁。顺手往桌上一指——一叠薄薄银票置于桌上,用茶壶压了——“吾知胡相公对白掌柜有情,还望胡相公也是大义之人……”她话说至此顿了一顿,一双妙目逼视了胡老二一瞬。直等到胡老二坦然目光与己对视,方续道:“圆光之术,可看到逝去之事。小道方才用圆光之术看了胡相公前半生之事,此事并不光明磊落,故小道向胡相公说明。”
      胡老二起先被夙瑶逼视,心下纳罕。虽不知何故,仍坦然以目光相对。听得夙瑶说了个开头,又见桌上放着的那些银两,他虽然是个粗人,也不是蠢人。已经明瞭八分。
      “道长是怕我胡老二是个卑鄙无耻之人,不敢把小年托付于我?”胡老二忽地大笑,道:“我这副贼眉鼠眼的长相,确实让人生疑……”笑罢他却双手抱拳,向夙瑶行了一礼,目光灼灼,他咬牙道:“道长放心,笙然妹子的弟弟就是我弟弟,我胡笑俭在此立誓,天地为证,我若有负道长嘱托,定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见他郑重,夙瑶再不言语,从袖中掏出黄裱纸,又伸手捡了个茶碗,倒上水,将沾过丹砂的笔尖捻湿,写了两道轻身咒递给胡老二。
      她说:“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小年便醒了。你带他快走,时间无多。”语毕,她便推门而出,胡老二站在门后目送她,却惊异般发现,在这短短交谈的时间里,她那一身衣角发灰的青衣不知何时变成了素净的道袍……
      后来胡老二再也没见过夙瑶,多年之后皖州公子白小年长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之后,胡老二牙也落了几颗,某年冬天爷俩喝酒的时候,胡老二向白小年说了这一段令人惊讶的醉话。白小年只是笑,他说:“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

      城隍庙前,一株桃夭还在迎风摇曳。这几日,临安城里出了大案子,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到城隍庙游玩的人少了很多,庙祝也不知怎地,闭门谢客。有老香客过来上香,只见城隍庙大门紧锁。坊间风言风语也传了不少,说是庙祝害死了年轻女子,心里过意不去,不敢出来见人。香客中有干瘪老妇人,吓得连连说造孽哟。剩下大多人也只是摇头叹息——并分辨不出是真心惋惜姑娘性命还是为白跑了一趟城隍庙而烦闷。
      城隍庙实在太冷清,香客们走的时候被盘踞在城隍庙屋顶的乌鸦吓了一跳——黑压压一片飞了起来,如同乌云盖顶。善男信女们说,不祥,这是大不祥。说着说着人群也就散了。谁也没注意,桃花开得灿灿,长势惊人。
      晌午的时候,少年趿着步子绕着城隍庙走了一圈,他抬头看着屋顶黑压压的乌鸦群,笑骂了一句:“扁毛畜生。”便作势弯腰去捡石子。这鸦群倒也奇怪,机灵得过分,少年不过作势,鸦群中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叫声,如同号令,尽数乌鸦全飞了起来,在庙顶盘旋。少年讪笑,定睛一看为首的那只鸦王,喙和爪锋锐如刀,连那双眼睛都是血红。少年仿佛一瞬间来了兴致,指着鸦王哈哈大笑:“畜生!你吃腐尸吃得眼睛都发红了,哈哈哈哈……”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带动了朔风,那棵硕大的桃树也跟着他的笑声不停颤动,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少年笑了很久,笑到直不起身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伸手拂去眼角泪水,拿开手的时候,他的双眼遽然也成了血红。
      “太多年了……太多年没有在白天现形……没料到,日头这么毒辣呢。”少年嘴角的刀痕仿佛活了一样,顺着他面颊往上攀,直攀到眼角——就如脸颊上陡然开了一条裂缝一般可怖。少年似乎毫不在意,趿拉着步子往前,走到桃树旁边倚着桃树坐下了。他抬眼看了看天光,却被日光刺得急忙用手挡住眼睛——那手背变得和树皮一般粗糙,唯独手指仍旧白皙颀长。只可惜,五个指甲仿佛被靛青染了,陡然而来的恐怖不可名状。
      “午时……还要多久你才会来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一章·太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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