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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一章·太一(8) ...

  •   白虎大道。
      由内城往外数第七户,尚书省左司郎中下员外郎府邸。她一袭青衣白裳立在员外府水榭之中,提首一瞥疏朗星空。唇边浮起一丝淡笑,一手骈了剑指,顺着黛色秀眉慢慢捋了一捋。忽而转身,仰头望天。
      前夜城隍庙前,玄霄爆发。今夜却再见不到那明丽如煌的景致。今夜月色低迷,天际多了几许黑云,掩住了星河光采。只不过,今夜悬在天穹的那颗荧惑,放射着暗红色的光泽。
      荧惑主战,凶星临世。恰在这空寂犹如鬼域的夜里,却不知能有几个人看得清楚。她定下心神,不再多想那星相占卜吉凶的旁门术法。往前行了几步,忽然想起白虎大道提及白虎,愣了一愣,片刻之后她便又笑了起来,神情竟有几分悠游,她笑起来时眼角泪痣随着表情略微浮动,夜露深重,她倩丽笑靥竟给人几许幻觉——有如粼粼波光,浮光掠影间令人琢磨不透。
      白虎,白虎么?她暗自忖着,白虎居西,行金,主刑罚,喻战祸。恰好说得不就是这水榭背后飞羽凝星楼里住着的赵姓皇族么?
      她便这么想着,顺着崎岖曲折的白石板小桥前行。本来方圆不过廿几丈的水景,她且行且停,好似心不在焉,直过了一刻才绕出来。待踏上了院内砖石地,她不知何时揪下了一株藕荷握着。连根带泥,淅淅沥沥往下落着泥水,她似有罡气护体,溅落在地的泥珠子仿佛长了眼一般,纷纷往他处溅去,一粒都没沾湿她裙裾。
      初春的时节,荷塘中荷花自是不开的。只是……这藕荷枯死甚久,却也不见下人打理,若不是懒,便已是家主无暇顾及。
      她一念及此,却是一扬手,将手中败荷抛到了半空,下一个刹那好似电光闪过,那枯枝败叶尽皆化作了齑粉。
      “赵元祐,尔父知你病笃,却惧你发病,日日流连莺巢,任你闹市行凶。末了还包庇贼子。当真是,不父不臣。”她瞥了一眼端坐在飞羽凝星楼檐角的嘲风,漫不经心说道。说着她身前白芒划过,身上罡气由虚凝为实体,化作三尺青锋握在手中。
      长铗聚了精气,散发出白虹一样的光芒,横在她胸前。她却忽然皱了眉,有些犹疑——时日久了,忘却了师傅当日是否是这般做法。当真是资质不高的缘故呢。
      “太上有灵,玄女有命……”她讷讷道出这半句祝祷,忽而喟叹:“罢了,不记得便是不记得。师傅寿数太短,先去了轮回,不记得却也应该。”
      说罢,她一摆衣袍,白裳边缘用青黛棉线细密缝了,外行人认不明白。可是任现世道人看了,恐也鲜有人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朔漠天青髻,鎏黛白玉裳。
      那是多少年之前的往事了呢?那时候总有人说,昆仑山巅神仙的使者才配得上这副打扮。
      她好像又有些恍惚,拽了自己袖口一下。实实在在柔软布料握在手心——不是虚不是幻。她似有几分安心,白虹一样的剑芒暴涨。
      白小年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其时不过日入与黄昏交替时分。月光如瀑洒落,皎皎月色下,白小年一人踽踽独行,顺着便道朝着一个方向行走。身边铁锹拄地时发出些许声响,他只觉得自己浑身关节仿佛都分了家,他知他自何处来,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凭着本能往前,冥冥中或许有什么在指引。白小年没想太多,脚下虚浮,神思仿佛被不知名的东西牵引着,往前。往前便能见到家姊。
      “少爷!”管家腆着肚子睡着了,一觉惊醒的时候发觉窗扉洞开。账本被吹得凌乱,落了一地。最最令他犯愁的是捻湿了饱蘸浓墨的笔尖在自己睡梦中不知何时落在了胸膛,洇开了一滩乌黑的墨渍。
      “这妖风!……”他一时惊起,顺手抄起桌上凌乱的宣纸往胸口那么胡乱一擦,心里却道:他奶奶的,可惜了这件震泽缎子夹袄。虽心中有气他心中却明白,此时无谓与这夜半狂风置气,弯腰捡了满地账簿,心里叨念的只是倘若明日不能将这收支理顺,恐又要挨上大人一顿臭骂。
      想到此,他情不自禁双腿发软。他自十六岁便追随员外郎,起先是做了他的小官,惹人非议的下贱角色。后来也算员外郎开恩,非但没将他逐出府外,反而留在身边做了管家。
      若不是我还念过几年私塾,识得两个字,大人却也不会留我在身边做账房,早将我剁碎了喂狗吧。此刻做了总管,大人他还是放心将账目交予我……他讷讷念着,返回椅中坐下。当今圣上乃是太祖次子八贤王之兄魏王日新九世孙,本不是太宗子嗣。而员外郎大人亦是圣上宗亲,故而圣上亲政他便也由震泽进京,又加上夫人乃是阎贵妃的表姊,更是亲上加亲。是以大人又怎会将年少时犯下的荒唐事抖露出来,便是走漏了一丝一点风声,也让理学家们落了口实。
      他便这么想着,一晃眼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些失魂落魄,也不知是庆幸自己没被员外郎大人清理自己底细时被清剿还是为少年时与员外郎大人发生过一些断袖尝桃的往事而感触。等他回过神来,方才发觉自己身后的窗户仍大敞着,厉风呼啸着卷进屋内,有些恻恻,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气息,让他倍感心烦气闷。
      咦,檀香业已燃尽?他分明记着,半个时辰前他刚点上了一支完整的檀香,可现在金兽中只剩燃尽的白灰,那檀香好说也得烧上三个时辰,怎么这么快就燃得只剩下了渣滓?
      他心头有惑,但手头账目繁重,却顾不上再考虑这许多,只需找了青铜镇纸来,即刻开工了就是。可放在手边的赑屃镇纸此刻却又不见了影子。他大惑不解,便起身寻找。那镇纸倒也不难找,偏却放在了身后兰花盆背后,他拿起镇纸,有些粘手,仿佛露气染在了镇纸之上,他便将那赑屃置于灯下查验,只瞥了一眼,便吓得将那青铜赑屃镇纸远远扔了开外。
      ——那赑屃红红黄黄染了一身,但自缺了一角,入手黏稠,却是不知何时沾满了鲜血,此刻鲜血渐陈,变成了暗红的色块,将本是青绿的镇纸染成了锈红,深红色的赑屃被他扔开,却好像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望到他心里,正如这异兽有了生命一般,要将他吞落肚中。他战战兢兢望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远处的镇纸,本想高声喊叫,怎奈嗓子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强自压惊便向门外逃去,甫一拉开门,便被横在门前的门槛绊倒在地,可那门槛怎地生的软绵绵,他一回头,但见一具无头尸体横在他脚边,再一回头,那头颅正挂在自己檐角,正是白日里棒打白小年的一个家丁,他眼中满是惊慌,嘴角却噙着一丝似有却无的薄笑,随着夜风荡来荡去。
      他活了一辈子怎么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立时尿了裤子,一阵夜风拂过,不知怎么,那甜腻气息仿佛变强了些,竟盖住了他的尿骚味。他吓得涕泪横流,却仍往前爬了两步,也只是两步罢了。他被吓得晕了过去——只因偌大个员外郎府,除他一个被吓得尿了裤子的,剩下全成了刀下鬼无头尸。
      “你到哪儿去?”白小年被一把提住领口,两腿悬空。脚下正是员外郎府这偏院院墙,他吃了一惊,手中铁锹一松,差点叫出声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却被身后人掩住了口鼻。那人手心很软,力道也使得恰到好处,只是让他噤声,并没有别的恶意。等到白小年明白过来,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努力拧过头往后看,却被那人单手提在半空,又用另外一只手在脑门上弹了一个响亮的爆栗。
      “啊哟……”白小年低声喊疼,表情倒是有些夸张,惹得面前人也暗自发笑。那人将手往前一送,白小年已落地,毫发无伤。他满是欣羡地看着在墙头长身玉立的那人,问道:“你怎么在此?”
      那人咦了一声,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乎白小年又补了一句:“客人你不是正在大厅里理状纸么,反而怎么跑在我前头,到员外府来了?”
      “我来给他们一点小教训,然后再递状纸,有甚不对?”白小年眼见着墙头一袭青衣白裳随风飘荡,此刻他方才觉得那美妇人气质清隽仿佛神仙中人,那妇人将先前染了风尘的衣裳换成了纯白无暇的道袍,背上插了一把长剑,又将那青丝挽起,真真是美目明睐不可方物。白小年自己都看得呆了,心里直道美道姑美道长,又不敢将话说出口,只得直着眼睛发愣。
      “你可看够了?”她见小年怔怔望着自己,不禁叱道。故意微拧黛眉,双目凌厉,佯嗔。不出所料,见状白小年登时回神,下意识错开了和她四目相对。
      “竖子无礼哪……”她斟酌着吐出这半句话,便从墙头跃下。夜风拂面,白小年嗅到星点甜腻香气,正欲扭头相看,却被她长袖拂到脸颊,突然间手足无措,没来由的脸红到了耳根。“呵……”白小年已局促到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她轻笑出声。他心道这女金吾果如先前听到的那般,是个道长。却没曾想白日里严谨古板的女子,在这入夜时分,怎地只轻轻一笑,便却风情满溢。可转念一想,此刻并非思考春色满园的时候,他一念及此,弯腰捡起先前落地的铁锹当做拐杖拄了,脸色一沉,问道:“客人方才和胡二哥说的那些,说明日入得枢密院,与枢密院事相商进宫面圣一事,今夜却又偷偷跑来这员外府邸说要假以惩戒。你……”白小年话说一半,忽觉得不妥,心中惴惴,便想到万一这道士和员外郎沆瀣一气,便拧眉怒视,抿了抿唇,将敬称也免了去,道:“不劳你费心了,我和姐姐相依为命。而今她出事,便也用不着你这外人相帮。”
      夜风依旧翻卷,裹起她背上彤霞剑穗,扫得她耳根略微有些发痒。索性抽剑出鞘,挽了个剑花指向夜空。长铗出鞘之时发出破空一声响,清泠婉转。月色洒满剑身。她蓦然笑开——剑刃流转的白芒竟盖过了玉蟾风头。
      她喃喃:“当真是名剑转魄,以之指月,蟾兔为之倒转……”话音刚落,她手腕一转,却是将剑柄送转白小年处,自己堪堪成了剑尖所指。“竖子当真这般小看我么?心中觉得我与这些公门狗暗地勾结了,是么?”她将手中剑往前送了半分,续道:“我师傅当年遗我神剑转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并未开刃,便是敬我师浩然正气。现而今叫竖子小瞧了去……”她双眉微蹙,似笑非笑。白小年揣不透她深意,并不敢动弹,但觉剑身寒凉,凌厉锋锐。“若是不信,便用这剑戮了我去。能死在转魄之下,幸矣。”
      “……”听得她慨然一番话,白小年沉思片刻,总觉有些古怪,但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他打起十分精神,伸手攥住剑柄,却是一撒手,将剑尖下撤,直没入砖石地两分。他自己吓了一跳,心道:好厉害的剑,分金破玉不费吹灰之力。“我不是不信……只是,你就不怕打草惊蛇吗?”白小年皱起五官,想起早先他自己所为,心里暗骂自己造孽。又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白天是你帮我解围,怎么晚上你却这么鲁莽?”
      “哧……”白小年诧异她眉宇间露出的轻浮,那声嗤笑不知笑得是谁。正张口欲言,又被她打断。她以手掩唇,笑了个前仰后合。声音颇具穿透感,一声声刺在白小年耳中。她微一弓腰,拾起了转魄,收回鞘中。刹那间按住白小年命门,沉声道:“白小年,你便这么不信我?”
      白小年只觉得心口一滞,心想糟了。可没曾想,下一个瞬间,盈绿的光芒自白小年脉门而起,化作一丝一缕似是有形的物事,透过她握他的手顺着经络游走,瞬时间她白皙臂膀被一层层青绿包裹,缓缓往上。白小年只觉得四肢百骸为之一畅,她在梦中和他说过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仿佛百日转瞬即逝了。
      待到半柱香燃尽,白小年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又是活蹦乱跳一个大活人,他方才想起看她手臂——奇的是,什么印记都没有了。白小年满是惊诧,张口欲言。她却赶在他之前开口:“你那痛彻百骸之苦已经叫我拔除了,现下能信我半分了罢?”
      “你……”白小年正自诧异,她又续道:“速速回去罢,此地岂是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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