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一章·太一（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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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无须亲自上门一趟啊……”忙活了一上午，胡老二疲惫不堪，且自强撑着，本想回自己那间家徒四壁的破屋睡上一觉。可又哪里睡得着哟，闭眼就见到白笙然白姑娘，见她风风火火打理客栈的样子，见她软语对弟弟说话的样子，甚至是……唉……他自神情恍惚，又忆及前日白姑娘死状，心底怒火不得发泄，只红肿着眼强压火气，对跟随而来的庙祝如是说。
“小年现下心情糟糕，再者也非老人家您的过错，赔罪一说还是迟些再提罢。”胡老二与庙祝往南城苍梧坊转上了朱雀大道，听得庙祝上门赔罪话语，便开始找寻理由推脱。他有自己的考量——今晨白小年发狂的样子他可是历历在目，要是白小年听完庙祝赔罪，心中怨愤一下子发泄在老丈身上，岂不是又一出惨剧？“小年昨夜一宿没睡，您就先让他休息休息罢。”
“小年是个好孩子，他只是太累。过上些时日，他休整好了，我带他到城隍庙中来找您，您看这样可好？”胡老二用衣袖揩了一把脸，冷汗落了一身，衣裳半干不湿黏在身上。一切说来都如同噩梦，却怎么也不能不回想起——想起那恶少发起疯来，挥剑乱砍，当街行凶。
“唉，是我对不起她啊……我这把老骨头对不起她啊……”庙祝太息连连，逢此变故神色委顿下去，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瞬间又老去了十岁。他颤巍巍摆头，双膝一软便是要跪了下去，幸好胡老二眼疾手快又将他搀了起来。老人的嘴皮不停颤动，仿佛入臆一般。他睁着一双干枯老眼，转眼间却是浊泪连连。胡老二今日见庙祝亲自来抬棺，老人耄耋的岁数，平素走路都是一步一颤，今却强自撑着走完了一路，现下又见老人如此行止。心里难受得很，面上又不能表露许多，只能喃喃：“老人家受累了，我送您回城隍庙……”
将庙祝送回了城隍庙中，胡老二只觉得神思散佚，三魂七魄也怕是被鬼差勾了去。就这么魂不守舍，连怎么回到白家客栈里的都不知道。他只知甫一推门，映入眼中的那盏空椅子扎眼得很。小年呢？！他心底一震，四下顾盼却见到了昨夜见过的女子。女子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着，桌上摆着三两菊花酿，似是从对街酒铺里买来的也不一定。她置了两个白瓷酒杯在身前，却又不见有人与她对饮，甚至不见她一人独酌。
“你在这里做什么？！”胡老二说话没好气，他本就对此子昨夜行径很是愤慨，但此时又不能生事，只得这般恶狠狠说话，好泄几分心头怒火。
“适才见了，一只怪哉。”女子说话倒不温不火，神态依旧安详。眉心一点印迹映得一张容颜有如菡萏绽放，衬得女子好似神仙中人。可胡老二见她就有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见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打扮，早将她当成了那烟柳巷中不知自重的妖娆女人。“记得此物乃怨气所化，是以买了一壶酒来消解。”她倒是没怎么打量胡老二，望着地板上那滩酒渍就这么自说自话般解释了开来。
“哼！”胡老二一声冷哼——此人果然神智错乱，没想到近来遇上的全是些疯人！他不再理会女子，心急火燎往二楼赶，想往白小年屋里去寻他，虽说不知他在是不在，看一眼总是必须。
耳侧传来低微的呼啸声，胡老二本能身子往后一偏，下个瞬间他定睛，只见自己脖颈前多了一道冰柱，恰好由墙壁长出，大喇喇横亘在他面前。“你找小年公子却是不行，他伤得太重，要好好休息。”女子这般说话时却没怎么看他，倒是全神贯注盯着地面，忽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用手蘸了酒水往上写了什么。胡老二只听见她低喝了一声，黄纸竟虚空浮了起来，无火自燃。女子又骈指将黄纸一把曳住，燃着的烈火收到了她掌心，她另一手疾拍桌面，那白瓷酒壶给她一掌震得粉碎，菊花酿洒了出来，却不见落地，竟在半空之中凝成了冰珠子。胡老二看得瞠目结舌，浑身好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再也动弹不得。女子将附了烈火的一掌拍出，却是极快念道：“唵哞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慑！”女子话音刚落，只见凭空起了天雷，一阵狂雷而下，竟是照着冰珠所在方位一一劈落，而女子手中烈焰又附着到菊花酿凝成的冰珠上，形成一个个火雷落地。这白家客栈的地板本是一块块木板拼凑而成，奇的是木板遭火雷同亟，竟然毫发无损。倒是胡老二却听见有什么东西被击中，发出一阵喧闹的“吱吱”声，就好像一窝老鼠被夹住的声音。
夙瑶使完这套成德耀星宫咒之后掌心烈焰陡然湮灭，她又从袖中掏出一张黄裱纸往掌心一擦，擦得满纸黑灰，引得这张尚未写过符咒的黄裱纸也自燃了起来。她又曼声颂道：“太上有灵，玄女有命，开天眼，执天旌，捕无形，搜无声！”说完她的袖子径自浮起，化作了大口袋一般，往里吸着气。不过一眨眼，先前被火雷击中焦糊着在地面挣扎的怪哉业已尽数落入她囊中。她掀开袖口查验，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怎地如此多？怨气太重……”
胡老二早已目瞪口呆，身边又如鬼魅一样闪过一个人影。那人径直越过他，仿佛平地飘移一般，转眼走到了角落女子身边。
玄霄盯着她袖中怪哉看了一瞬，旋身便走。夙瑶不明所以：“你这是要走了么？”
“你太吵了，吾自找一处清净地方练功。”
“……”夙瑶望着师弟翩然而去的背影，忽然垂目，怔怔盯了盛了半袖的半透明泛着赤色光芒蜷曲着小虫子半晌，最终却一拂袖，瞥了目瞪口呆的胡老二一眼，静静道：“怪哉以人怨气而生。《广记》记载，太中大夫东方朔大人曾答武帝问，祛除怪哉的方法是以酒灌之。可吾辈修道，早知火雷并酒，此物消解更快。”
说罢，她一拂袖，袖中怪哉尽皆化作虚空，再没了踪影。
“你、你是道士？”胡老二离她远了些，看不清她做了什么动作，只依稀见到她拂袖，袖中红光眨眼间就消失了，颇为震惊。
夙瑶微微颔首，长身玉立。起身之后，她却忽问道：“这白掌柜的案子，是否已向官府禀明？”
胡老二被她突如其来一句话问得有些发懵，等到回过神来，惨笑道：“道长恐是久居山林，修仙久矣。早不通世事了罢？这案子，报官没用。”
夙瑶倒是有几分诧异，皱眉问道：“帝京出了闹市行凶的案子，定是大案，怎么官府却连管都不管么？”
“冲撞仪仗。道长，你可知员外郎家乃是皇亲分属尚书省左司郎中下，员外郎之妻阎氏乃是阎贵妃之表姊。再者，员外郎乃是史丞相门生，这般位高权重，岂是我等平民百姓惹得起的？”胡老二说着长叹一声，脊背似乎也佝偻了下去。
“明明是这恶少无事生非，到头来却成了白姑娘冲撞仪仗。若不是为了替庙祝解围，唉，有时想想，她又何必这般强出头呢……”
史丞相……夙瑶沉吟一瞬，忆起在即墨海滨见到的辫发北地男子，那人骑着枣红大马，似是西域难寻的天马。一臂挽起强弓面南远射，口中怒骂：“孬种畜生！宋国有史同叔在，不愁被我大金灭亡！宋人尔等号称铁血，却选了史同叔做独相，满朝乌烟瘴气却和蒙古人勾结，共谋我大金，当真非人哉！我完颜阚垯若是活得久长，定要看你宋国灭亡！”
胡老二见夙瑶久久不语，正欲上楼，可又见了面前横亘着的冰刺，悻悻退回。却是在柜台抓了一条抹布，走到夙瑶对面的凳子边掸了灰自己坐下。
“蒙古……”夙瑶忽然喃喃，眉毛拧在了一起，似有几分茫然失措表情，她忽然侧首问道：“蒙古人，是否就是室韦人？”
胡老二又是一愣，打量着面前女子，她分明不过三十年纪，却怎连北地鞑靼中最凶悍的蒙古人都不知晓？他转念又想，修道之人静心出世，山下这些腥风血雨，风云变幻她不知道却也说得过去。
“正是，蒙古乃是蒙兀室韦一支……”胡老二总觉面前道姑说话文绉绉，是以绞尽脑汁翻捡出肚里那为数不多的墨水以期应对。“原先辽国尚在的时候，于越曾与室韦交战，后安抚北地室韦人。可等到金贼完颜氏一族崛起，却采用了减丁的法子祸害他们，后来他们受不得迫害便自立为王了……”说到此处胡老二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续下去，他只听说大宋欲与蒙古交好，共谋金国，翦灭金贼。又觉得此举像极了宣和年间连金抗辽之举，心头惶惶，却不知如何解决才好，更不知该如何与这出世久矣的道者解释这世间纷乱。
夙瑶见胡老二攥着抹布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又听得他说了许多自己完全不知的名字，心头茫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一时间二人默然对视，气氛尴尬了不少。
“室韦人有太古之风……”夙瑶讷讷道，那日在海滨见到辫发散乱狼狈逃亡的男子且哭且笑模样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
“蒙古虎狼之师，大金危矣！”男子昏厥前留下的一句话，当时她不明所以，现下听得胡老二一番浅析，似是明白了几分。
胡老二听得她自语，一时心头紧张，用抹布在掌心搓了几搓。一张古铜色的脸颊现出几分为难神色，他踌躇半晌，终于开口：“方才道长问我是否有法子向官家禀报，法子却是有的。”他见夙瑶略略偏首侧目看他，心中思量流转万千，却每每不过白姑娘少时风貌。终于他一咬牙，恨恨道：“朝廷南渡后高宗皇帝仍广开言路，至今也已百年。可如今党羽争斗，陛下虽仍定时面见太学生，但纳谏甚少。至于申冤那就更加困难了……”
夙瑶见胡老二言语间尽皆颓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轻声念了一句道号：“无量天尊。”神情间亦是无可奈何。
“不过……”胡老二猛然抬头，眉目间忽然凝聚了一股精气，似乎是下定了大决定赌上一赌：“道长乃是神仙中人，神俊非凡。若是以丹药进贡帝君，或许能说的上话……不不不、无须耗费多久时间，只要能面圣，就是好的。”胡老二此时双目炯然，见夙瑶未置可否，连忙又补上一句：“状纸可否请道长代书？我、我粗人一个，识不了几个字……”
夙瑶忆及早间白小年那悲苦模样，又想起白掌柜死状之惨。忽想起卷云台上，师弟执剑怒叱那高高在上女仙，说的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刻自己既然入世，世人悲苦，为何不救？
念及此，她颔首同意。胡老二见状，即返柜台后拿来了笔墨。
其时，夕阳西下，残阳如血，纷纷洒落一地。胡老二虽未上过几天学，但坊间流传的诗词他却是一首首记得牢牢。
他将纸笔置好，又在一旁侍立研墨。心头怅然，忽然间便就着笔砚敲击，低声唱道：“……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夙瑶听得此曲，心头也是一恸。无力护佑座下弟子与治下百姓，愧对播仙镇民景仰，此番苦楚，五百年来憋在心头未曾向一人吐露。此刻听得胡老二哑着嗓子唱了这么一段，竟然心生同感。可惜来得太晚，想说心里话时，身边业已无人。
白小年醒了很久，四周寂静如死。夕阳透过薄薄窗户纸直照到他床尾，红彤彤映了一片，将他连带着床铺的影子曳得很长。他依旧觉得意识有些模糊，仍记得昏睡之前女子温柔言语。他以为是姐姐，等到醒来方想起，姐姐已入土。可惜连姐姐葬在何处他都还没来得及问胡老二。他自觉心中有愧，又想起今天想入员外郎府第刺杀员外郎长子赵元祐，顿觉鲁莽。心头仿佛被重石压着，眼眶瞬间转红。他却强自忍着，一瞬不瞬盯着白色帐幔细看，好让泪水不致滑落。他就这么怔了许久，直到自己眼中泪水尽数憋了回去，眼眶涩到生疼的地步。他心中一片茫然，天地之大，自己竟再也找不到一处容身之地。他忽然想起先生教过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心头又是一窒，他勉力支撑自己起身，浑身上下仿佛锈蚀了，每个关节都好像脱臼了一样，他疼得满身大汗。不知为何，心底竟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白小年蹑手蹑脚起身，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犹如附骨之蛆一样时时刻刻令他心底绞痛。他顾不得浑身疼痛，趿了布鞋就往前走，足底仿佛踏在针尖上，每走一步就钻心地疼。他如同入了癔一样咬牙挺着，浑身冒汗濡湿夹衣，可没走几步却听见了楼下有低微的言语声。他屏息定神听了，声音很是耳熟，一个是胡老二沙哑的嗓子，另一个嗓音软糯，正是他在梦中听到的声音。——那个客人？白小年心里有些吃惊，身子往前舔破了窗户纸一角，细细聆听。
“这状纸吾备上两份相同的，一份吾亲自带着，与丹药一并放着，且到了明日拜会知枢密院事……胡相公不必担心，吾自有方法进入枢密院令得枢密使认识吾……”夙瑶淡淡说着，手却不停，正往宣纸上抄写着什么。一盏油灯照耀下，她一袭青衣显得有些落拓，但神色间充盈着的泰然自若气息又令胡老二不由得信服了几分。
“吾现下另外抄写一份，请胡相公交付太学生，若是吾那边受阻，请托太学生带入内宫交予圣上。”胡老二听得夙瑶说了这双重保险的计策，心里有几分安心。不由得问了一句：“道长修道多久了？行事很是稳妥，定是道法精深的真人呐……”
“……胡相公取笑。吾不过早年拜入道观修行了几年，不敢说道法精深，更谈不上真人称号……”夙瑶说话时声音略略发涩，但那黏滞又被她悄悄带过，是以胡老二并未察觉夙瑶语气的尴尬和颓然。
胡老二只道面前道姑正与自己谦虚，连忙道：“道长过谦道长过谦……”可眼瞅着夙瑶脸色渐趋尴尬，胡老二虽不明就里，可也不敢再与夙瑶深究这个话题，连忙打个哈哈算是了结。
白小年躲在自个儿卧房门后偷听这两人说话，心中也算有了几分头绪——原是要直接进宫面圣，哭诉冤情。他心中稍有宽慰，可心中总有一根半根心弦被什么紧牵，惴惴不安。
那景状若是要白小年硬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如同脊背上爬了一条冰凉的蛇，浑身凉透。
既然他们正忙着打理这官府的事务，那我就先到员外郎府前候着，以防那仇家趁夜做出什么动作，明早又祸害了胡二哥和这位客人。——白小年便这般自顾自编了个理由出来，他自己也知，那员外郎府中未必知道递状一事，而就算知道了而有所应对，他白小年无权无势，商户子弟，又能将士族如何呢？
他这般做，不过是为了消解心中那不知何来的恐惧感。
想到此处，白小年算是给自己找足了理由，他从门后找来一把铁锹，支撑着自己走路，却是退回了床边，掀开被褥。他虽尽力动作轻微，仍掀起了一层浮灰——他久不让家姊进来打扫，以至于浮灰尘垢都累积的厚了。
他却顾不上理会这呛人的灰尘味，集中精力盯着硬木床板。一瞬之后，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将铁锹倚在床边，双手按在床边，往上一扣，只听得轻微的“喀”一声响，床板被他掀开，那床竟是中空，露出黑洞洞的地道来。
白小年解开腰带，将铁锹紧紧缠在了自己身后，拉起由床边往地道中垂下的粗麻绳，又往腰间缠了几缠，整个人钻进那一人大小的洞中，开始下缒。
本来这密道通往马厩，是白小年背着姐姐悄悄摆弄木工活计时偷着造的，为了就是避开家姊的耳目，偷溜出去看看那金甲换班。大宋没有宵禁禁令，白小年自可在街上逗留许久，待到天明才归。
可惜，白小年刚造好这地道，还没派上过用场。这第一次使用，就是这么一个尴尬境地。若是叫旁人看了，也许也就是叹息一声，天意弄人。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一章·太一（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