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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一章·太一(6) ...

  •   “吾那年确实得罪了你。不过现下你这却是什么意思?吾早说过要杀便杀,何必玩这些莫名其妙的把戏?!”被玄霄盯得久了,夙瑶心底隐约有些不悦。她便退上了了半步,冷然怒叱。她怒的时候眉梢竖起,玄霄见到藏在她眼底一颗泪痣。不过,这般城府深重女子,恐却一辈子也未必会哭上一次罢。
      “若不让路却是要动手了是么?正好,死于魔手,吾下到九泉也好向师兄弟长老师傅交代,就说你心性成狂,心魔深重就是了。”夙瑶冷言冷语一句一句抨击面前师弟,说来究竟还是不是师弟她自己心中其实也没有底,只是总觉他变了,改变在何处,其实自己也说不上来。
      玄霄最终还是身子一侧,让夙瑶通过了,只是他那一双火色重瞳仍静静凝视着女子。末了,他答:“言之无聊。你果真还是这般资质低劣。”
      “……”夙瑶不再理会他,只自顾自往前,步履加速,似有将他甩在身后之意。折返凤翥坊起首第四间店铺,偌大个布标写个“当”字在风中招展。玄霄不急不慢跟在后面,但见女子站在高台前,袖中乾坤的法门一变,落入手中的却是那一枚金灿灿的金凤钗。
      “年久失修,破铜烂铁。今收到破旧凤钗一枚……”高台之后,当铺老伙计双手捧着那一枚雕工精细的纯金凤钗咋舌,张口唱得还是这般难听话语。他远远立着,静看女子接过当票,旋又取了当得的几许银两。
      她即位大典之上,那别在脑后的凤钗似乎依旧在摇曳。他记得那个时候她眉宇间自有其洒脱意气风采,当时看了只觉小人得志,弹冠相庆。现下想来,原也仿佛做梦一般,细细一数早已是恍如前世。长久而寂寞的岁月里,她就这般抛却了象征身份的表记么?他默默看着女子背影,惊觉岁月风霜雕刻下,她似乎瘦了许多。
      恍惚间,他想起,小师妹呢?小师妹现下又是如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呢?五百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见的短。五百年前的他,恰从禁地而出,见到了叫做沐风的凤凰花妖。那时塞满他胸臆的大多是愤恨不平,总觉心智被火魔阳炎攫走了一般,无论对何人都是极尽苛责,惟有面对义弟才仿佛稍稍压下了心头怨火。是因为,那是她儿子的缘故罢。小师妹和师弟的儿子,少年眉宇绝类其父,洒脱淡然的五官。可少年心性不似云天青那般跳脱,有些讷讷。木讷性格虽说不像小师妹,可他心中大智若愚明澈通透,又似极了他的母亲。
      五百年后,莫说小师妹,就是他这义弟也已轮回转世了好几趟了罢。惟有他,以及面前女子仍在此间。软红十丈,裹住了这世间许许多多红男绿女,他早想抽身,最终却还是悒郁其中不得出。
      夙瑶将银两收入袖中,出门却见了高高瘦瘦师弟负手立在当铺门前。她用眼角略一扫过,却如同见了虚空一般从他身侧经过。待到走出了一段距离,她回头却见师弟仍立在远处兀自出神。她在心底轻叹一声,折返问道:“既不愿走,那就此别过了如何?”
      他回神时但见夙瑶立在身畔,略一沉吟。却是捏了个手诀往夙瑶肩井穴点去。手势快如疾电,却又猛然蹲在她右肩半寸前。“为何不还手,也不防备?”他眼底赤焰顺着瞳仁流淌,此刻若是叫街边姐儿见了,未必不会叫上一声妖孽。
      “……”夙瑶背过身去,语气硬得有如鹦鹉学了人语一般:“你走是不走?”语毕,却如脚底生风一般远去了。你是吾师弟,何必设防?这般话语终究还是没能出口,任凭它烂在肚子里,散作云烟了就是。
      白虎大道两边皆是风光万千的亭台水榭,偏却在角落里有一个破旧寥落的打铁铺。要是向街边路人打听,八成那路人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打铁铺中铁匠,铁匠姓杨,独目瘸腿。可他当年好赖也是个禁军教头,听闻祖上曾是杨文广杨将军远亲,是以代代习武,至杨铁匠时家门寥落,将门本无犬子,杨铁匠年轻那会儿,也曾带了十几个人夜袭金营,奇袭一役也是斩下了十数金军头颅,就这么挂在马鞍边,一路滴着血回了帝京,让人敬佩。
      可惜廉颇老矣,不免有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那般悒郁不得志之感。又在军中被蒙古兵一箭射了一个招子,只得勉勉强强算是告老还乡,回来做上一做这打铁的买卖。
      并刀如雪。当年虚冶师侄最喜就是并州刀剑。他明知五灵剑阁中供奉着许多欧冶子的真迹,却总喜欢派一二个弟子下山,寻的就是并州刀剑。夙瑶足下生风,走得飞快。思绪也如步速,有如雪地惊鸿一般警醒。
      记得当时有个女弟子叫做璇铁……夙瑶且行且蹙眉,忽然间思绪断了,她一时惊醒,怔立原地。回身瞥了一眼,玄霄师弟仍是不远不近不紧不慢跟着。反而是自己思绪混乱,一时之间错过了铁匠铺也不自知。
      她恹恹退返,听见铺中“丁零当啷”的敲击声,透过那扇逼仄的小窗,夙瑶看见那个头发灰白满脸烟火色的老丈正瞪着一只干枯老眼一锤锤敲打着烧得通红的长剑雏形。“三分赤金六分生铁,掺上了一分精钢。”夙瑶推门而入,先前在小窗窥见老者打铁,是以进门时就这么顺口一说。
      “这剑未免硬了几分……”夙瑶打量着这间狭小铺面,自屋顶而下缀满了刀剑,屋中一角兵器架上置满了长兵,画戟,月牙铲,齐眉棍,应有尽有。
      “姑娘也懂铸剑之道?”杨铁匠咧咧嘴,停下手上动作,从铸炉旁边水桶中舀了一瓢清水浇在裸露的臂膀上,古铜色的肌肉随之一舒一张,饱含露气水色。
      “早年读过几本书,说不上精通,认识粗浅得很……”夙瑶摘了一把唐刀放在掌中把玩。“老丈人,可有……”她本想问是否有诸如火炼精一类的长剑,后来却又不免自嘲——真是做惯了掌门的高位,忘却了寻常店家缺少那稀有矿石,只能找一找精钢剑那样的三尺青锋。
      “老丈人可否借铸炉一用?”她先前扫视了店中各类兵器,虽不乏精品,但叫她看了始终还是缺了几分灵气,还不如自己亲自铸上一把剑,虽说已有五百年还多的时光不动手,可却也未必就这样荒废了手艺。
      “姑娘未免太托大,老汉看你生得白白净净,本就不是一副打铁的相貌,就算是读过几本兵书,略懂几分铸造技艺,难免不是纸上谈兵。又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杨铁匠陡然一喝,将手中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入冷水中,猛然腾起的水汽将他笼罩,倒显得影影绰绰不辨真幻了。“姑娘要是嫌老汉的兵器不如意,那南城锣鼓巷中还有一家铁匠铺,铺主姓第五,他家的刀剑要更加精细些……”杨铁匠话虽说着,手里的动作却丝毫不慢。语气转得冷了几分,似是下了逐客令。
      夙瑶笑着摇头,心里叹息的只是原来东海苦寒五百年,最终忘却的竟是和人打交道的法子。“既如此,打扰老丈了。”她笑起来打了稽首将手中唐刀挂回原处,退出门外的时候,她又见到了师弟。她见师弟眉心三点阳炎,烈得有如承天剑台铸炉中千年不灭的三昧真火。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往事,身体猛然一震。却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那一脚踢上来,白小年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喉头一阵腥甜。可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无,又被一棍子打到了后背,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忽然间再怎么也喘不上气了。粘稠的液体自鼻腔而下,白小年右手捂了脊背,另一手用手袖一抹人中,倒是淅淅沥沥落在袖口好多血。他浑浑噩噩间只听见有人数落那几个打手,说的是什么,你们几个不长眼啊?手脚恁得不干净。他咧嘴笑开来,甜滋滋的鲜血顺着嘴皮破了的地方倒灌到嘴里——他认得那个声音,那天在城隍庙见过那人了。那人这么说话,看来是嫌弃家丁当街暴打他,给员外郎惹得一身骚的缘故罢。
      白小年莽莽撞撞站起身来,总觉得自己浑身好像被锈蚀了一般,使不上力。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步一深一浅。眼睛肿了一只,他从半豁着的肿胀眼皮底打量了那人一眼,还是那般脑满肠肥。白小年笑得更盛,看来员外郎府中是进不大去了。既然那人仍是这般大腹便便,不若当街开膛破肚,让他肠穿肚烂,虽杀不了那孽种少爷,可也能取这狗腿狗命。一命换一命!白小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图穷匕见的荆轲荆大爷,他抖擞了精神,摸着怀中那把剔骨刀。
      “你们能不能手脚干净点?大人此刻上朝去了,若是给大人晓得你们给大人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怕你们少不了要吃上一顿棍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少爷的病……要是少爷知道这小子上门寻衅,恐气血一涌上头,又要给大人惹下大麻烦了……”大腹便便的管家细细数落家丁,声音越来越低,却使了个眼色让其中两人架着白小年往府中去,府前略微围了十数个看客,今日茶馆中,天桥下,又有了新的谈资。
      “喂,那个小子恐怕活不过今天了罢……”
      “嗐,这小子像是个刺头,更是个愣头青。今天要是直着进了员外郎府中,我看不消一刻,就得横着从他家后门被扔出来……”
      “扔出来喂狗!员外郎家那一群看门的大黄狗可不是吃素的!”
      白小年见两个家丁走上前来架着他胳膊,他隐约觉得不对劲便大力去挣。可他刚被一顿好打,哪里挣脱得了?他心底也知今时今日算是吃了瘪,索性豁出性命,杀得一个是一个罢!
      白小年刚将手往怀中掏,忽觉什么人扑到了身边,下一刻他已被冷冷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那身影硬生生掰开两个家丁的手,却是又对着白小年一个耳光。
      “你个白眼狼!小畜生!惹是生非还没闹够吗?!”那人照着白小年劈头盖脸又是一顿好打。白小年只觉得浑身瘫软好像在做梦一样。也没觉得疼,只是那人好像太用力了,让自己跌坐在员外郎府前瓦当边,再也站不起来。
      “大人,我今日刚从乡下赶来,是这小畜生的婶娘……”女子一边说一边朝着管家打稽作揖,淡青色的衣裳染了风尘,显得灰蒙蒙的。“这小畜生命不好,昨儿死了姐姐,今天就得了失心疯。一整天乱打乱闹,我们看丢了一眼就让这小畜生出来作乱了……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管家打量着面前谄笑着的女人,一脸蜡黄,驼背含胸,也是个病痨相。脸上斑斑点点,尽是瘢痕。要是越国东施此刻活了过来,难免也得被她给吓死了回去。
      “大人你看,我给他请了个道士……我把他领回去作法驱邪哩!”女人往身后一指,管家顺着她所指方向张望,只见一青年男子,着了一身青衣白衫,出尘脱俗,仙风道骨,眉目清雅。手中握着一把不知道叫什么的长剑,剑身隐隐流转刚烈气息,估计是这个道士给下了什么符咒的缘故。
      “你……”管家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心里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般丑妇竟也能嫁出门去?且不管是哪个孬货讨了她,反正自己是不愿再多瞧她一眼。管家偏过头,问道:“你这妇人好不知趣!少年得了失心疯也不好好管教,此刻让你领将回去,要是他再跑出门来闹事,要如何是好?!”
      那女人连连摆手,嘴中絮絮叨叨道:“不敢不敢,再不敢让他出来胡来了……”
      管家冷哼一声,眼角掸了女人一眼。颇有不信之意。
      女人似乎脸上一阵燥红,继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在陡然间抢身上前,夺了家丁手中杀威棍,竟是发了狠一样往白小年右膝敲去,只听得脆生生“喀嚓”一声响,连路边围观的闲人逢此变故也都惊白了脸。
      “废了!这是废了……”女人听见旁边有人惊魂未定一样叫嚷,眼神竟也涣散了开去,只是扔了手中铜头杀威棍,脸色陡然间比浆过的白绢还要僵硬惨白,她指着白小年对管家讷讷道:“大人,他不敢再来了……我领他、领他回乡下去,他不敢再来了……”
      管家嘴边噙起一丝薄笑,低声向家丁说了几句什么。那家丁倒也眉开眼笑起来,转身往府里跑去。“但愿如此啊……”管家捋着髭须,偏却演了一副痛惜的表情来:“你们略微等等,员外郎大人心里也慈悲的很,你看少年他也行动不便,给你一台板车将他拉回去就是了。今天的事嘛,就这么算了。”
      “多谢大人大量,多谢大人大量……”女人忙不迭磕头作揖,神情绷在了一线,眼睛倒空洞了起来,叫路人看了,不免也几分心酸。
      “喏,去吧。”管家见家丁弄了一辆挑粪的板车过来,却也不以为忤,下巴点了一点就算是放行了。随即携着手底众人返回了府中,空留一地残血在府外,颜色陈旧了起来,显得污糟。
      白小年被女人半扶半搀弄上了板车。他眼睛有几分模糊,但这车子造型他却是看清了——粪车嘛,其实都是一个样子。可是他却没有闻到预想中臭气熏天的气味。莫不是被打得鼻子也坏了?他总觉得被女人一巴掌打得魂不守舍了一样,明明膝盖骨像是碎了,可自己一点没觉着疼。完了完了,莫非真是要被打死了,五识都失去功效了?
      那女人拉着板车往前走,轱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白小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索性在板车上躺平,仍旧胡思乱想。他肿着的眼睛开始不停流泪,可他想伸手去揉,手脚又不听使唤了。整个身子都仿佛不是他的了,他有如魂游太虚一般。是不是魂魄已经开始从身子往外散佚?姐姐我就要来见你了么?
      白小年忽听见一声轻叹,声音温柔如水。好像姐姐在耳边低喃。他想挣扎着起身,却听有人说:“莫动,动了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呢。”那女子声音软糯,白小年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神智在一刹那间竟难以凝聚了,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他已沉沉睡去,好像做了什么美梦一样,发出低微鼾声。
      夙瑶握着手中那张黄裱纸,再一扬手,那纸就化作了飞灰。随之而去的是少年膝盖那碎裂开来的骨伤。
      “转眼见你画了无相符、刍狗咒、定身咒,手里又捏了雨润。什么时候,你竟也能这般豪气干云,不昏不聩,行人之道了?”她身边男子倚在门口,说话依旧不冷不热。“看来,九天玄女对你的教诲倒是有了作用……”男子一声冷嗤,抱臂扬眉:“妄自尊大的那个是你,谨小慎微的那个是你,谄笑折腰的那个是你,刁妇行凶的那个还是你……哼,当真令吾大开眼界。”
      夙瑶见白小年睡得安稳,想起先前还是借了玄霄师弟的御剑术得以速回到客栈,其实也真不好说什么。她只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往外退。
      待退到门外,将白小年的房门带上,她才有心思回上师弟一两句话。“无相符、刍狗咒……原来也是师傅禁用的左道旁门罢。无相变装,刍狗转移伤害。琼华既是剑修,这些庞杂的道术符箓,说来也就是让人哂笑的玩意……”说话间,她将右手放在了二楼扶手处。手指颀长白皙,却不见血色。她盯着自己手指,半晌不语。末了,匆匆对玄霄师弟一笑,玄霄眼尖,但见微微细纹攀上她眼角,将泪痣藏到缝隙中看不见了。
      “只是……吾资质低劣,学不会这精深道法仙术,反而学会了这般卑鄙龌龊斡旋手段,还真是愧对师傅师祖啊……”
      她这叹息好像是对着玄霄而说,又好像是对着自己而说。可她神游了一瞬却又续道:“和你说这么多终究也是无用,劳驾……罢了,不用劳驾了……”话音未落,她却已一翻身,往二楼跃下,青衣染尘却仍旧翩若游龙,落地瞬间丝毫不损。玄霄立在二楼瞥她一眼,不说话往地字一号间去了。
      夙瑶先前进门时已经见到单独出列的一盏椅子,椅子周围散落着的正是早间胡老二用来绑住白小年的麻绳,现在麻绳散落一地,不消说,定是白小年袖中藏了一把匕首趁胡老二走了之后将绳子割断又逃走了。夙瑶虽不知胡老二与白小年早上发生的变故,但不用想也知道,少年应是知道了什么才去员外郎府前讨个说法,后又被家丁们打成重伤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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