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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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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朋友?”王晨生此时刚从里屋出来,筷子没来得及放下,看到两人一瘸一拐进门,急急忙忙返回去找医药包。
吴邵文早年因家庭原因常常到小药铺蹭饭,身上总会挂点彩,一问,都是被催债人打的。
平时顶多青一块或是破个皮啥的,今天直接撅断腿。
“是不是那群人又上门找你去了!以后还得了?!”
王晨生熟练抽出两根棉签蘸满碘伏递给赵衍:“你先擦着,回头拿点冷敷贴。吴邵文你别乱动,我去熬药。”
原本侧躺在沙发上的大黑猫让吴邵文挤下去,侵略者毫无怜悯之心,长臂伸展占据整张沙发。
见王晨生窝进厨房,赵衍才敢开口问:“哪群人?!你这伤另有说法?”
“别听晨生哥瞎想,你别想着推责,这伤就是因为你。”
正午小片惬意的阳光恰好落在吴邵文鼻翼两侧,眉骨深凹下去,脸颊上细密的绒毛照透。
这种感觉很陌生。古早配色的陈旧布沙发、褪色的棕色毛线地毯、黑猫一系列沉重的配色因少年而点亮。
吴邵文说话时,好的那只脚左右摇晃:“你站那干吗,坐。”
他并没有因王晨生说漏嘴而生气,悠哉悠哉跟没事人一样,有心力跟自己开玩笑。其实赵衍清楚,“那群人”总有一天会出现,到时候狼狈的模样比起早有准备,亲口说出口解释的时候心里负担更重。
“怎么就是我的错了,明明自己酒喝高了。”赵衍不客气,挤开吴邵文,一屁股挤上沙发。
十七岁的少年身高窜得紧,身高腿长,两个人四仰八叉躺在本就不宽敞的破旧沙发上总有一种下一秒会跌坐下来的错觉。
赵衍往上躺了躺,枕在吴邵文肚皮上:“晨生哥煮药干嘛?”
“他们那边的土方子,以前没石膏什么的,就拿粗树枝或是钢板什么的垫在骨折的地方,用浸湿药物的布条结结实实缠。”
吴邵文伸出食指在空中一圈圈打转:“一圈一圈一圈……”
赵衍抽了他一巴掌:“你什么毛病。”
厨房窗户大开,丝丝缕缕青烟绕过橱柜散到客厅,药香后脚跟上。
王晨生从楼上端下一碟碗下来:“你的腿是怎么搞的,说说吧。”
等他人走近了,赵衍才注意到,那是个海碗,有纱布绷带以及大大小小的镊子。
都是些正规工具,怎么越看腿越疼。想着,赵衍偏头瞄了眼吴邵文。
“同学,过来搭把手。”王晨生用胳膊肘鼓捣了下赵衍,命他端住碗,自己则快步到厨房取出盛药的砂锅,两边用洗碗布垫上避免烫手。
赵衍原先的校服因为泼洒了饭桶里的汤汁,和吴邵文的整套衣服全部丢进洗衣机,现在正穿着吴邵文的衬衫。
对方比他高一个头,骨骼也宽大,不合身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不免宽大。赵衍接过王晨生递过来的碗,用来盛放刚从砂锅里捞出来的浸满药汁的绷带。
吴邵文还没想好怎么恢复王晨生,理由酝酿半天:“从楼上摔下来了。”
他刻意避开赵衍探究的视线,偏离几度。
“是吗?”
赵衍同样避开王晨生的视线。
城府再深的人,十七八岁的感情纯粹且细腻,什么味道细细一品就心知肚明。
王晨生知道两人好面子,没在多问,认真开展“一圈一圈”包裹木乃伊的工作。
完事后,王晨生撑膝盖起身:“这小子以前常常来这里蹭饭,有时候一呆就是一整天。那时候没什么朋友,只有大人逗他的时候才会张嘴蹦几个字。现在脸皮这么厚,跟个大爷一样。”
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缺德行为赵衍没干过,当别人面直接蹬鼻子上脸的也是头一次。道义上说不过去,面子也拉不下来。更何况以吴邵文的脾气现在没抄起单拐抽你都是因为腿不好使。
可沙发上的“大爷”没动静,许是时间流速太漫长平淡,清亮的眸光暗沉几度,用筋络分明的小臂挡住刺眼的阳光,沉沉睡去。冷淡的唇线失去锐利眉眼的加持平添些许柔和。
“他睡着了?!”王晨生气得想把海碗扣吴邵文头上。
“他家庭关系不是很融洽,所以从小脾气又臭又硬还有点幼稚。”王晨生弯腰收拾药箱,“说了什么话也别太往心里去。”
刚见面就给人家小辈提要求,没风度,太没风度。
道貌岸然的“长者”舔舔干涩的嘴唇:“我姓王,名晨生,跟小吴叫我哥就行。”
赵衍发现,自从他来到堰北这个破县城,不论是患有渐冻症的柴嘉乐,还是传闻中原生家庭并不好的吴邵文,他们的背后总会有一个真正关心的人在提他们说“多担待一些,每个人都不容易”,而驱车而去的王上,至今一个电话没打过来的母亲压根没教过他在底层社会为人处事的原则和道理,一直都是凭自己感觉慢慢摸索出来的。
不是矫情或是别的什么情感,单纯没来由的苦涩涌上舌根,背后像刀削去一半单薄。
“天气凉了,衣服得过几天才能干,先穿上小吴的……你俩也不差多少啊?差这么多?”
王晨生不可置信捏住晃荡的袖口:“初中的估计正合适。”
刚刚在屋里还好,出门之后,凉气灌进衣摆,略大的衣服和气球一般鼓起来,风梢过后又瘪下去。
“吴邵文,你买的xxxL的吗,为啥这么大?”赵衍用手压下去,松手后又飞起来。
“那时候吃胖了,”吴邵文闹闹眼下的那块皮肤,“而且买大以后也可以穿……和买鞋一个道理。”
与自己脚不适合的尺码的鞋要么掉要么挤,大一码的衣服在适宜身材时穿就会异常宽大。他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是保持疑惑和不解,只是知道这样会不舒服,但从没分析过父母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几下,赵衍将书包调到另一边肩膀上掏出手机。手移开的瞬间衣摆“刷拉”飞上来。
吴邵文看不下去,伸手抓住衣角尽数塞进裤腰里:“麻不麻烦?”
说罢,掌心中那点温润触感顺指尖纹路丝丝缕缕渗透而来。他这才注意,两人动作神一般同步,赵衍的手正被自己攥紧连衣服一同伸入运动裤里。
“你大爷!”两人异口同声,赵衍让针扎一般直接蹦到路中间:“你什么毛病?!”
吴邵文赶忙举起手置于头顶:“什么什么毛病,这里是风口,风大!你想什么呢?!”
“我想……”赵衍想了半天,“这样不好看,太丑!”
路不宽,两人距离撑死就四五米,不知道说话为啥要用吼。
“谁给你发消息?”
短暂惊吓,吴邵文终于追根溯源,用下巴点点赵衍捏在手里的手机。
发消息的人是嚣张跑校生可随时带手机但上课绝不会看的好学习委员刑朔。绿泡泡界面是个十几秒的视频,一个女生站在学校天台上,长发披散,而楼下是乌泱泱一群学生,脚后跟和各种球鞋涌动,听不清人们在喊什么,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字眼。
“跳!”“跳!”“有本事你跳啊。”
清晰的话语从持有者身后冒出来,是道浑厚的男中音。
刑朔拍照录像的角度极其刁钻,两根手指夹住摄像头,从校服口袋缓缓冒出来。
“四中的?!”
赵衍:“不然呢,堰北除了破四中还有别的高中?”
等二人赶到的时候,情形愈演愈烈,闹跳楼的女生已经跨过栏杆,与房檐仅限巴掌宽的距离。
刑朔拨开人群跑出来冲校门口两人喊话:“喂!这里!教学楼正门被人锁住了,其他口都有老师锁着不让人上,你俩想想办法!”
刚跑回来还没弄清是什么情况便被刑朔劈头盖脸往后门撵人。
“那个女孩,宋澔,是王伟杰他们班的,上课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了,起争执后直接从教室冲出来要跳楼,王伟杰不让任何一个老师报警或是打消防电话,他说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甚至还使用激将法让她知难而退!校长今天不在,管不了那么多。”
短短几步路刑朔一口气讲完事情起因结果和原因。
“学校后门那有道矮墙,从那走。”吴邵文说。
赵衍跟在他身后。
的确如他所说,确实矮,直到人肩膀的残壁赵衍助跑,双腿猛一蹬地,少年轻盈如飞鸟的身型临空而起,甚至不用手借力,落地时衣摆掀起一角,露出洁白的腰线。
“我接着你!”
赵衍觉得自己又多嘴,跟个老太婆一样。
旁边悄无声息多出个人。吴邵文和他同时落地,用单拐借力,另一只手自觉攀上赵衍的肩膀:“走,搭把手。”
与眼前人的同步度简直为百分之百!赵衍在心里默默点个赞。
他们不清楚王伟杰目的是什么,只能一味往前跑,保住那女生不跳楼是主要的。刑朔已经报了警,但派出所离堰北有一段距离,赶到时王伟杰口供都改好几回了。
通往天台的大铁门人为弄断,半截铁链子留在秋风里萧瑟。
二人几步爬上楼,后背汗涔涔的,风一吹,透心的凉。
“你们别过来!”
跳楼女生仿佛背后长眼睛,风声这么大也盖不住耳畔两道脚步声的衣料摩挲声。
“好,我们不动。”吴邵文放平体态,手掌前伸做安抚状。
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二人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眼前的人很可能因为心里承受不住体力耗尽而失足坠落。他们要做的就是听话,循序渐进的来。
天台风声很大,裹挟强劲之资席卷而来,女生的头发扑了满头满脸,眼泪和鼻涕把碎发全粘在脸上。
看不见和高空的失足感让女生踉跄一步,脚尖抵住檐角碎石扑簌簌下落,立刻害怕抓住栏杆,用力到指关节成青紫色。
“你过来!太冷了,会感冒的!”赵衍用手卷成话筒喊。
声音模糊失真,大颗大颗泪滴砸入脚底的土地,耳畔全是电流声,丝毫没看到伸过来的手。
“谁让他们上去的!是谁!谁带的手机立马上交!”
王伟杰气急败坏,大步走到人群最前面站在警戒线边上:“老师是在无理取闹吗,你们都不明白老师的苦心。我就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跳楼没用,没用,不会有任何一个老师和同学怜悯!更不会有人同情!如果觉得跳跳楼哭一哭就能解决问题而不是直面问题!那你们的人生只能完蛋!”
王伟杰声音极大,周围的同学一度沉寂,没人敢说话。
再操蛋的刺头面对老师的强硬镇压也会屈服。
“我就让她跳!我看以后还有谁敢用这种方式威胁老师威胁学校!”
耳根风声暂停,世界尘土安宁,王伟杰的话语尖锐刺入骨髓。宋澔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撒开双手,身体向后仰躺而去。
眼看那人彻底脱离范围,吴邵文仅在零点几秒的时间里做出反应,长臂抓住女生的手臂,赵衍紧随其后,搂住她的身体。
楼底下的人群彻底失控,尖叫得四处奔逃。刚刚还看好戏的人作鸟兽散。
“砰!”
背后的铁门狠狠磕碰进墙体,李大鲲气喘吁吁撑在门口,嘴里低声咒骂一句,旋即加入救援队伍,七手八脚拉住人就往上拽。
后面陆陆续续跑上来不少学生,估计是学姐的同班同学。
宋澔如脱水的鱼平躺在地面上,所有人沉浸在后知后觉的后怕当中时,其中一个女生上来就是一巴掌,照着宋澔的脸狠狠抽上去。
“你装什么呐!这么大的事你一声不吭就往外跑要死啊你!”她抬起手本质上还想甩一巴掌,触碰到宋澔脸颊滚烫的温度时收了力度:“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啊,非要寻死觅活的!”
“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不要了?!”
班上的人聚集过来想要拉开那名女生,她紧紧抱住宋澔的头死活不撒手。
“行啦行啦,这不回来了吗?”“你就是气性急,啥事不得两个人商量啊”……
吴邵文背靠在栏杆上,从李大鲲手里要过根烟:“平时在外面绷得四方八稳的人可能会因为家里人的一个眼神一个问候而泪流满面。”
拉过赵衍的手夹在两掌之间。
吴邵文的手掌潮湿而温暖,不说不做,光是这么握住他的手,委屈的苦涩再度蔓延胸口,压着他喘不过气。
“我早就知道像你这种追求稳妥的人不会去翻墙。在晨生哥那里我就想问你了,但你不说,我也不好意思问你。”
见旁边人不吭气,吴邵文又说:“我知道那碗饭是要带给孙姨的。”
“是不是走正门人多,怕丢面子?”
吴邵文又猜:“有人说‘啊,一个阔少爷,天天蹭学校的饭,平时不知道在凹什么人设……’。”
赵衍吐出口浊气。
烟头没有点着,吴邵文干嚼烟草味。那天他只是随口的话,没想到这个神经大条的人真的借酒劲记住了。
“你们南方人都这么多愁善感的吗?跟小姑娘一样,有个什么事还要我去猜。”
赵衍说:“你哪门子看出我是南方人?”
吴邵文不知道哪来学去的歪理,幼稚地画了一条线分割开二人:“你那边的都是南边。”
赵衍扯起嘴角,笑得很勉强。
“其实我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糟糕,我觉得我特别优秀,比你们大多数人都要强。我爸曾今的合作商或是别的有脸面的人物,见我都要说一句‘不愧是赵云华,赵总的儿子,将来一定子承父业’,我那时候就想,是不是靠我自己也能取得成绩。可我真正净身出户的时候,从他们嘴里却说成‘离开你爹妈啥也不是。’”
全程吴邵文没说一句话,蹲坐在一边听赵衍慢慢吐露心底话。
沉淀太久,好似一墩巨石,怎么也消化不了,也压人喘不过气。话说完,躯体轻飘飘的,没实感。
很奇怪,也很舒服。
覆满薄茧的指腹有节奏点着他的掌心:“没事,我相信你。”
“嗯……”
短暂的音节,赵衍已经听出不对劲,眼前大片水雾覆盖,眼泪啪嗒顺脸颊沾湿下巴。他庆幸一点,自己是埋进膝盖里面的,旁边人看不见他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