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始末新记》明如月明

9、各生心魔

　　李恪大喜，急忙道：“来者何人，进来说话！”
　　来人进了屋，气喘吁吁，挺着急的样子。
　　李恪看清是印怀恩手下的随喜，笑道：“着什么急？要是跑断了气，你干爷可是会心疼的。”
　　随喜撑着没喘匀的气儿见了礼：“殿下，您让我好找，圣人宣您觐见呢。”
　　李恪一愣，上次见面还是在翠微行宫，这都过去好多日子了，他以为圣人这阵子把他忘了，还挺开心。仔细想想最近应该没办什么荒唐事吧？李恪瞥了一眼一旁的云将，云将会意，从身上掏出一粒金珠，塞到随喜手里。
　　“你可知圣人叫我何事？”
　　随喜推辞：“殿下，这次我还真不知道。我今天在两仪殿外当值，师父出来让我传旨。我赶紧出发，没想去到您府上扑了个空，说是您去光明寺了，结果我去了光明寺，还是扑空，为了找您，我这腿都快跑断了。”
　　李恪见他样子，所言应是不虚，便让他拿着金珠，就当辛苦钱。随喜这才谢恩留下了。
　　李恪带着云将赶往两仪殿，刚进两仪门，就碰到了面圣出来的赵国公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个头高大，面色白皙，颌下一缕美髯，有点像乐府诗里说的“为人洁白晰，冉冉颇有须”。不知他刚刚跟皇帝议论了什么要事，出来后神情还是十分严肃，但是一见到李恪，转成和颜悦色，与李恪寒暄了几句，也没有多说，二人便互相告辞了。
　　李恪总觉得长孙无忌今天哪里不对，他状似无意地对出来迎他的印怀恩道：“赵国公怎么了，似乎脸色不太好。”
　　印怀恩但笑不语。
　　李恪不是一定要印怀恩的答案，在宫里待久了，个个都是人精，自有一套全身之道。但今天很奇怪，比如印怀恩没有装傻，说老奴没看出来，也没有撇清，说老奴没在意赵国公的脸色，而只是笑笑，这等于默认了李恪的猜测。李恪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进入殿内，他见到了脸色同样不太愉快的陛下。未免被殃及池鱼，李恪迅速从吊儿郎当的状态切换到端正的样子。作为杨淑妃所出的皇子，李恪和同母弟李愔加起来跟李世民相处的时间，也没有太子或魏王一个人一半长。有一阵子，李恪还被打发到封地去了，李愔如今也在为高祖皇帝守墓，至今未归。但是皇后嫡出的几个子女，却一直待在长安，半步都没离开过。所以李恪兄弟两个不免与亲爹有些生疏。
　　在李恪的记忆中，见到父亲的日子不多。虽然每次见面，父亲也对他表示喜爱，但李恪总觉得差点什么，使得他自从记事起，一次也没敢对父亲撒过娇。当然，也可能是从小就看不惯李承乾和李泰变着法子在父亲面前装乖邀宠的德性。李恪一直跟随母亲杨妃在宫里深居简出，而杨妃一年到头轻易不出蓬莱殿，每年只有除夕的时候，才露面一次。其他时候，哪怕是妃嫔例行的朝觐皇后，她也从不露面。奇怪的是，一向为长孙皇后撑腰的皇上并没说什么，皇后也绝口不提此事，搞得很多宫里的新人，甚至都没见过这么一位妃子。于是连带着李恪在上学之前，都没多少人见过他。
　　李恪记得唯一一次杨妃主动走出蓬莱殿，是他四岁的时候。那时他刚入学三天，因为跟太子和魏王打架，把头打破了，鲜血直流。后来问起因果，虽是李泰出言挑衅，但是李恪先动的手，而且还在太子拉偏架的时候，打了太子。李恪被太傅斥为以下犯上，不懂尊卑，也没有做到兄友弟恭，让他养好伤后再来领罚。
　　李恪哭哭啼啼跟杨妃诉苦，杨妃当时没有安慰，还嘲笑他文不成武不就，吵架吵不过人家，打架也打不过人家。气得李恪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好好用功，文武双全。但他也记得，阿娘在嘲笑他后，还是温柔地给他擦了眼泪，亲自下厨做了他最爱吃的点心，然后让双成哄他睡觉，自己则盛装出了蓬莱殿，带着侍从，浩浩荡荡地去立政殿向皇后请罪。
　　也不知她跟皇后说了什么，出了名贤德的皇后没有怪罪她，反而把太子责怪了一番，还教训了魏王。此事一经传出，朝堂内外都交口称赞皇后教子有方。从此以后，太子和魏王再也没有当面跟李恪发生过冲突。而李恪从小被杨妃押着抄《道德经》，虽然愣是把无欲无求学成了没心没肺，但好在两者本质都是想的开，对几个皇后嫡出的子女敬而远之，从来不争抢什么。
　　李恪还隐约记得他当晚在杨妃寝殿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听见了阿爷和阿娘的争吵声。但因为白天的事实在太耗费精神，加上头被打了一下总是有些晕晕的，他很快就又睡了过去。当李恪休息了几日，被杨妃所逼硬着头皮回去上学时，发现太傅竟然换人了！也因为这样，罚他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他为此偷着乐了好几天。但令他最不开心的，就是阿爷知道他受伤，只是派了太医来诊治，并没有亲自来看他或是安慰他。那是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父亲的偏心。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导致了李恪对李世民的父子之情单方面日益疏远，那就是李世民也不喜欢他的同母胞弟李愔。
　　等李恪长大后，他渐渐发现，天子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纯粹的，便也渐渐接受了父亲偏向这个事实。而那一份属于父子间的天然的全无隔阂的亲密，在李恪还是懵懂孩童的时候，没找到机会发生；在李恪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机会发生了。想通了这一点，李恪便确定了对待皇帝父亲的态度，那就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为了避免麻烦，见面时总是恭谨孝顺，开心了也想想办法彩衣娱亲，刷刷存在感。好在李世民也全都笑纳，赏赐不菲；但若李恪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李世民由慈父变严父，小惩大诫，李恪也会立刻收敛。再看到几个皇后嫡出的子女对着李世民撒娇撒痴的时候，心中也能做到不起波澜。宫里长大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无师自通的投机者呢？当然，阿愔除外。
　　此时李世民看到恭谨的李恪，心里的火先消了一半。如今除了太子，他看谁都顺眼，尤其三儿子这阵子格外消停，以前那些小毛病都不见了，想来也在自警自省。
　　李恪琢磨着李世民的心思，挑挑拣拣地把自己在找人抄经的事说了，重点渲染了一下寻人不易。李世民听了之后，脸色好了很多：“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跟萧翼说，搨写《遗教经贴》的事不急，盂兰盆节前完成即可。”李恪欢喜地谢了恩。
　　李世民非常欣慰，想起刚才跟长孙无忌的争论，很是感慨，就算原本想要诘问什么，此时也语气平和：“上巳日，在翠微行宫，你可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
　　李恪瞬间明白赵国公脸色为何难看了。机会来了，不顺势送太子一程，岂不对不起他半夜到访兴师问罪的情意？心中拿定主意，面上却先装傻：“最特别的，当然是阿爷在晚宴时乘兴写的一篇飞白书，冠绝古今。”
　　明知儿子在拍马屁，李世民的心里还是很舒坦，但他被身边的大臣怼惯了，一听奉承话便条件反射地绷起脸：“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说实话，当天你可是跟太子有什么冲突？”
　　冲突这两个字就十分玄妙了。自己当天根本没跟太子照面，哪来的冲突？若有，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偏偏今天阿爷才想起来问呢？李恪心里一阵冷笑，论背后捅刀，当面无事的本领，不得不佩服赵国公。好，既然你不仁，便别怪我不义了。
　　李恪一脸惶恐地跪下，将那天自己糊弄太子的话稍作修改，又跟李世民说了一遍，还恳切地替太子求情：“储君乃国家之本，不宜责以细过，求陛下从轻发落。”
　　是不是细过不提，起码李恪表现得非常顾念兄弟之情。李世民亲自将李恪扶了起来，表扬了几句，还把李恪刚才提到的那幅飞白书赏赐给了他。李恪走了之后，李世民对印怀恩道：“无忌除了自己的亲外甥，只怕从来没把朕的其他儿子当皇子。”
　　印怀恩没敢搭茬。
　　李世民看了看他：“那个称心，你去处理了吧。”
　　印怀恩躬身答应。
　　……
　　这天晚上，大光明寺内，善导禅师将谢渺到方丈室。两人各自端坐，相对无言。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准确，虽然没有对话，但善导禅师一直念念有词，仔细一听，是无限循环的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念完了足有一千遍，善导才停止转动手中的念珠，开口道：“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你熟读佛典，亦曾发过宏愿，如今却为何深陷迷障，迟迟不悟？”
　　谢渺恭恭敬敬道：“禅师所言甚是，但众生资质各异，证道之法亦有不同。如禅师见众生障重，境细心粗，识扬神飞，观难成就，特光大净土一宗，开辟念佛法门；而我自幼受训于永欣，寺中世传法华般若诸经，讲的是缘起性空，果从因生，相由缘现，事待理成。我欲成佛道，必谛观缘起。如今我所着之相，原从无理处来，日夜横在心头，已成魔障。我若不亲涉因果，只怕一生识海难平，何谈破除心障，证得菩提？”
　　若论辩论，善导早就知道谢渺的厉害，心说果然是家学渊源。巧言善辩，是他家祖传的本事。但他仍旧试图说服谢渺：“你应知强求因果，乃佛门修行大忌。执迷而不悟，就算是令师，也不会赞成你这么做的。”
　　“我若能破除心魔，有朝一日荣升极乐世界，自会向他请罪。”
　　善导心中叹息，天资卓绝的人，若是钻了牛角尖，那是诸天神佛也拉不回来的。自己极力劝说，这位少年却执迷不悟，真是让他愁得差点长出头发来。若是不知分寸，闯出弥天之祸，他如何向这少年的恩师交代，又如何向佛门交代？
　　无奈之下只得提醒谢渺：“昔日周武帝召沙门、道士、儒生论三教先后，沙门求胜心切，屡以地狱果报要挟至尊，结果触怒武帝下令灭佛。你是个好孩子，听老僧一句劝，莫要做那千古罪人。”
　　听了这话，谢渺眼神微暗，垂首道：“禅师放心，我断不会以佛门弟子身份去讨世俗公道。此事一了，若我还有性命，余生会一心侍奉佛祖；若是不成，那便来世再入空门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善导知道无法再劝。只得又念了一千声“阿弥陀佛”，提前为谢渺消几分业障。谢渺不烦不燥，沉浸在这连绵不断的佛号声中，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