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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谢家宝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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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恪报出萧翼名号的同时,云将把头偏到一旁,满脸不忍,殿下您就能不换个人坑吗?
谢渺听了之后,一瞬间面色有些奇怪,但一闪而逝,快得李恪都来不及捕捉,谢渺便低头行礼道:“不知是萧学士驾到,怠慢了。”
长的好看的人就是有这样的优势,稍微对你脸色好点,就能令人冰释前嫌。李恪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一点不快烟消云散,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反客为主道:“无妨。此时虽是阳春,但正午日头颇烈,不如我们进去说话?”
谢渺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请李恪进了屋。李恪一进屋就大大方方地四处打量:屋内除了一张书案,只有两个蒲团,一张竹榻,十分素朴。李恪与谢渺隔着书案,相对在蒲团上坐下。禅房中没有茶吃,只有清水,谢渺便给他倒了一杯。
李恪有些不解:“虽然出家人断情绝欲,清修为主,但这禅房似乎太过简陋了些。大光明寺每年都有宫中供养的香火钱,我记得不至于此。”
谢渺倒是丝毫不以为苦:“此处本是寺中禅师闭关之所。到这里的人,都希望能通过苦思冥想参透佛法。因此简朴些,固所应当。”
怪不得以前没注意到这个地方。李恪想想这也是善导的风格,只得忍了,也不喝水,而是拿起一张谢渺抄写的经文,眼睛略过一行字“我今无主无亲无归,愿垂矜愍……”这字迹好像刚刚看过!
李恪一怔,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又看了两遍,越看越疑惑:这涅槃经文是你写的?
“是。”
“看笔迹,似乎是习的右军体?”
“不错。我自四岁起临摹真草千字文,八岁临《乐毅论》《黄庭经》,楷书打的是王体的底子。”
难道这少年是怀恽的弟子,要不怎么字体这么像?可是从没听善导说过,寺中有两个善于书法的弟子啊?而且他也不是和尚。
于是李恪问道:“尚未请教郎君姓名?”
谢渺一直放低了眉眼与他说话,闻言不禁微微抬眼,正好与吴王殿下天然含情的双目对上。
但谢渺眼中只有迷茫,问道:“学士难道不是因为看到了我投到贵府的名纸,才来寻我的吗?”
李恪一愣,什么名纸?难道他给萧翼递了名纸?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生平第一次,瞎话张嘴就来的吴王殿下有点紧张了,心念电转间,想到:无论如何,他应该没有见过萧翼,不然自己早就被揭穿了。可是要问起名纸的事,也实在不知,便含混一笑道:“我怕弄错,跟你确定一下。”
谢渺看了看门外站着的云将,道:“其实我见过这位壮士。”
李恪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快就露馅了吧?
“我叫谢渺,从扬州大明寺来。进长安城那天,就到你家投了名帖,但家童说你不在。后来我到光明寺落脚,进寺的时候恰巧见到这位壮士。”
冒牌萧翼松了口气,假装扼腕道:“当日正巧有事,临时从弘文馆来光明寺一趟,谁知阴差阳错!”
好在谢渺没有深究当日的意思,站起身来,在行囊里取出一只笔盒来,递给李恪:“这本来是上次到府中拜访时就想送给学士的,还望不要嫌弃。”
李恪接过其貌不扬的方竹笔盒,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只上等紫毫笔。识货的吴王殿下拿出来观赏一番后,心下立时酸了:“这么好的笔,你就舍得送给——我了?”
谢渺郑重地点点头,样子认真得有些可爱:“此笔名叫思无邪,愿君子重之。”
给一支笔起名字,这位谢郎还真是一个妙人。纵然是见惯了好东西,李恪也不禁感叹这是一支难得的好笔,心想:萧翼何德何能配用此笔?他那两笔字还不如我呢?把玩了几下,越看越爱,李恪决定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可怜萧司勋在浑然不知的状态下,就被截了笔。
将笔揣入怀中,李恪道:“多谢赠笔。不知谢郎千里迢迢来长安,找我何事?我这些日子在弘文馆当差,很少回家,家童又语焉不详,因此特地前来拜会。”李恪连蒙带猜,竟然把当时的情形猜得差不多。
谢渺道:“君可记得金陵谢文石?”
李恪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假装沉稳道:“陈郡谢氏的谢文石?你是他什么人?”
谢渺听他提起郡望,脸色微暗:“早就没有什么陈郡谢氏了,只有在侯景之乱后零星残存的二三后人罢了。谢文石——乃是族叔。”
谢文石名璧,以字行。李恪在金陵时,曾跟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与萧翼兴味相投。萧翼在金陵住的时间较长,两人经常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李恪恍惚记得听谢文石讲过,有个谢氏嫡传的子侄在扬州,这样看来就是谢渺。
李恪适当地露出些许惊讶:“难道你竟是谢氏嫡传,康乐公的后人?”
谢渺没有言语,看表情是默认了。
看来谢渺来长安找萧翼,是那个什么谢文石关照的。弄清了谢渺的来历,李恪含笑道:“原来是谢家的芝兰玉树。不知谢郎来长安所谋何事?可是求官?”
从谢郎君一下子变成了谢郎,称呼的改变显出亲近之意。
谢渺似乎是脸皮太薄,求人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起身去到简陋的榻边。李恪伸长了脖子一看,原来那里放着一个竹制的书箱,看来这少年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那里了。谢渺从里面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李恪。信当然是谢文石写给萧翼的。信中除了别后相忆的问候之语,便是求萧翼给自己的这个侄子谋个差事。谢文石谈到谢渺擅长书法,做个抄写文书的小吏,足够糊口就行。
李恪不禁暗自感慨:谢氏果然是没落了,除了长得好,精于书法,子弟于机断权谋、治世安国方面,再没什么过人之处了。
放下书信,李恪沉吟:“这些天,你可是一直帮寺里写经?”
谢渺报上几部经卷名字,说这都是自己抄写的,正好跟李恪见到的署名怀恽的几部对上。奇怪,自己明明跟善导说过,可以另聘写经手,为何善导还是让弟子代为署名?李恪决定过后去找善导问问。好消息是自己不用去找怀恽了。于是李恪继续顶着萧翼的身份告诉谢渺:“既然谢郎有如此才华,正好弘文馆缺楷书手,我可以推荐你去馆中任职。。”
自从见了李恪,谢渺一直有些拘谨,听到这个提议,方才展颜一笑,道了谢。这一笑仿若春水初融,李恪心中一动,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地方给出家人住还行,你年纪轻轻的住在这,未免太可怜了。等进了弘文馆,我给你再安排个住处,离皇城也近些。”
吴王殿下的本意是什么,不得而知,但谢渺年纪虽轻,却不是唐突之人,当下没有答应,只说自己与佛有缘,在佛寺中住惯了,不愿意搬家。受到拒绝的吴王殿下不便强求,便问了问谢渺的身世,得知他今年已经十九岁,有些惊讶,在他看来,这少年最多十六七岁的样子。谢渺还告诉他,自己幼孤,很小的时候就寄居在寺庙,最近几年,一直住在扬州大明寺。
“扬州,好地方。”李恪被勾起了一些遥远的记忆,“当年我外祖父就特别喜欢扬州,后来竟然干脆把家搬到了那里。我母亲便是在扬州长大,她至今还时常念叨着,想回去看看呢。”
扬州之所以闻名,在于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隋炀帝放着好好的西京长安东都洛阳都不待,非要耗费几十万人力凿通了大运河,然后赖在扬州花天酒地,乐不思蜀,然而最终的下场还不如那蜀国后主刘禅,不但亡了国,还被臣子摘了一颗大好头颅。
谢渺见他一脸向往,便附和了句:“前朝皇帝苦心经营的地方,自然是好。”
吴王知道他是无心之言,却莫名觉得有点尴尬,又怕说多了露馅,只得忍住不舍,找了个由头告辞。
送走了李恪,谢渺将窗户掩上,呆站了好久。然而他毕竟是一个极端自律的人,没有放任自己的思绪游荡太久。很快,他便平心静气,秉除杂念,继续写经。
……
吴王殿下带着云将出了光明寺,没有回府,而是径自来到弘文馆找萧翼。谁想今日萧翼竟然不在。他又转头往礼部去,正碰上从外面公干回来的萧司勋。
萧翼一见他,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拉到一间没人的屋子大吐苦水。原来太子这两天又出了幺蛾子,在宫中建了突厥帐篷,穿着突厥衣服,跟汉王一起在东宫玩打猎游戏。此事传到圣上耳中,龙颜大怒。下旨令太子和汉王分别禁足,申斥了太子詹事房玄龄和太子右庶子于志宁,还将左庶子杜正伦贬出京城。萧翼正在弘文馆当值,突然被郎中叫回来,让他跟内侍一起去东宫传旨。这不,他才传旨回来,被太子殿下一通发作。
李恪感慨,太子真能作死。
当年圣上打天下的时候,突厥就没少添堵。甚至在本朝建立之初,冲着中原多年战乱,国力空虚,趁火打劫,一直打到了渭水边上,幸亏圣上英明神武,连吓带唬,让当时的颉利可汗退了兵。但圣上视此为奇耻大辱,发奋多年,终于派卫国公李靖一举歼灭了突厥,俘虏了颉利可汗,这才消散了积聚心中多年的闷气。如今太子竟然穿着突厥衣服,这是要给突厥人当孝子贤孙去了?还突厥服饰的马球队?他这是要恶心谁呢?
萧翼跟李恪对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幸灾乐祸。
李恪冷笑一声:“这要是别人,早就赐死了吧?还怪属官?房公兼着宰相之职,本来就是挂名,其他东宫哪个官员能管得了太子?不过,话说回来,让你去传旨是什么意思?”
萧翼也一头雾水,别说他现在基本不回礼部,就算他还在这里,这事又跟司勋司有什么关系?
“要不我替你你去问问王圭?”
王圭是礼部尚书,当朝三品,但他还有个身份,是圣人亲自给魏王李泰挑选的老师。就算去问他,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萧翼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殿下可别再坑我了!就说说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吧?”
李恪见萧翼反对,便将此事暂放,把发现谢渺的经过说了一遍。
萧翼知道吴王经常打着他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但今天这事令萧翼十分不解:“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要冒充我?我就算想跟谢渺相见,你撒的谎怎么圆?”
李恪一摊手:“一时鬼使神差。”
见李恪一贯的不当回事,萧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不许再随便冒充我!坏事是你干的,挨骂的都是我!你看看别的皇子伴读,哪个有我这么惨?”
李恪对付萧翼,一直用的就是“只要理直气壮,那么错的就不是我”的办法,“你这么说就没良心了,我也用你名字做过很多好事。别的不说,现在谁不知道长安花魁天水仙的心上人是萧翼?你知道有多少男人羡慕你,嫉妒你吗?”
萧翼乃南朝皇室之后,家世凊贵,又是本朝士族兰陵萧氏正脉嫡出的公子,当年入吏部选官,身言书判皆为上乘,评语中有八字“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众人公认允当。如今一听李恪信口雌黄,萧司勋也顾不得安详清雅了,咬牙道:“这是什么好事?我兢兢业业,夙夜在公,礼部考铨年年优等,眼看就可以升做郎中,就是因为有人弹劾我出入北里狭邪,这才只升了勋外郎!你还跟我谈良心?你摸着良心问问,我见过天水仙吗?!”
李恪骗谢渺的事好像一根捻子,点燃了萧翼心头炖着新仇旧恨的三昧真火。李恪见平日风度翩翩如白鹤的萧郎变成了一只炸毛鸡,只得暂避其锋芒,息事宁人地安抚了几句,保证下次还带他去听天水仙唱曲。一听这话,萧翼不知道是不是欢喜极了,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恪见情形不妙,正打算找个借口体面地溜走,突然听闻有人在门外喊了声吴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