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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空不异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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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怀恽有些意外的是,来了这么一个雪中送炭又不索取报酬的向佛之人,方丈善导知道之后,却没什么喜色,看了看《心经》卷子,叹了口气:“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走这条路了。”
怀恽问:“师父,您认识这位谢檀越?”
善导避而不答:“既然他要做写经手,就依他所愿。我会跟跟监院说,就让他住在你隔壁,那里幽静,轻易不会有人打扰。”
寺里的雇佣的写经手,一般都是统一住宿的,善导如此安排,令怀恽满头雾水。按理说谢渺这么有诚意,方丈理应接见一下,跟人家表示感谢什么的,但善导根本没提这茬。
带着疑虑,怀恽帮谢渺从客房移到了他隔壁的禅房。此处除了谢渺和怀恽之外,别无他人。怀恽又帮谢渺领了蜀郡麻纸、上谷墨和兔毫笔,交代了分配给他抄写的佛经。此后,谢渺便深居简出,每天除了去斋堂吃两顿饭,其他时候都在屋里写经,夙兴夜寐,孜孜不倦。这种干劲直接刺激了怀恽,他自认作为佛门弟子,在抄经这件事上已经很是虔诚,但如今见了一个世俗子弟比他还用功,感觉有些惭愧,于是便给自己又加了任务。半个月下来,脸越发白了。一比较成果,怀恽发现自己是自找苦吃,因为他用尽全力每天不过写三千字,但谢渺只用四天时间就抄完了《维摩诘经》,平均每天八千字。而且字迹还丝毫不见草率,仍是那么端正秀丽。众人抄的佛经都要经过写经判官僧人的初校和二校,谢渺的准确率高得惊人。
这样完美高效的写经手,真是前所未遇,太难得了!哪个寺庙得了,不得当个宝贝。寺里的写经判官对谢渺赞不绝口,但令怀恽意外的是,住持善导却没有什么表示,也完全没有上报此事,为谢渺争功的想法,连卷末署名都时让怀恽代署的。
住持不是这样的人啊!带着满腔疑惑和两个黑眼圈,怀恽决定去看看谢渺。平时二人忙于抄经,虽然就住隔壁,却没有太多时间交流,顶多在饭点一起去斋堂,这次怀恽是头一回在写经时间拜访谢渺。
时间接近正午,太阳正好,微风徐徐,怀恽来到谢渺禅房,窗子开着。他从外面往里一望,只见谢渺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手臂悬空,一动不动,只凭手腕运笔,圆转自如。这固然是每个写经手都要具备的基本功,但能手臂能抬得如此之稳,坚持时间如此之长,实属难得,一看就是打小下过苦功。谢渺下笔不停,怀恽发现,他竟然写了整整一张纸,都没有看一眼旁边的佛经。谢渺对这些佛经竟然已经熟悉到了不需要看原文,就能直接默写的程度!他是只对正在写的这部经文熟悉呢,还是对经藏所有经文都倒背如流?不可能!这么多的经文,怀恽敢说就算浸染其中四五十年的方丈善导都不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应该是恰巧对《经藏》的几部常见经书比较熟悉吧,但以他这个年龄,也很不容易了。”怀恽想到此,钦佩感慨不已。
谢渺写完一卷纸,将其放在一边晾一晾墨迹,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看,便看到了正在愣神的怀恽。
怀恽见谢渺发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推门而入道:“我来看看你这里纸墨笔砚可还够用。”
谢渺起身笑道:“其他还好,就是这笔有些不太耐用,还须领几支来。”
怀恽口中应下,笑道:“这个已经是吴王殿下送来的上等毛笔了,不耐用是你因为你写得太快了。”
谢渺闻言也笑了。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两人对彼此印象都不错。怀恽欣赏谢渺才华出众,年轻老成,言谈内敛,举止有度,谢渺也挺喜欢怀恽,心地赤诚,待人良善,不愧为佛门子弟。
谢渺邀请怀恽坐在案前,他见谢渺已经写到《涅槃经》第一卷,忍不住问道:“谢檀越写经不用对照经书吗?这《涅槃经》共有三十六卷,难道你能全部默写下来?”
谢渺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了省事,的确没把经书拿出来摆在案上,便解释道:“这涅槃经第一卷,我曾在一位大师坐化后,为他抄了十遍,便记得比较熟。第二卷我就要把经书摆出来了。”
怀恽自小出家,心性单纯,加上之前听无功说过,谢渺也是少孤,从小寄居寺庙,于是听他这么一说,便相信了:“抄写十遍就能默写下来,谢郎也是聪颖异常了。”
谢渺面上微笑,心中却在暗祷佛祖不要怪罪,只说第二卷要对照经文,又没说不会默写,这不算打诳语吧?
又闲话了几句,怀恽不便耽误谢渺太长时间,临走前又问了一句:“谢檀越之前可曾见过本寺方丈?”
谢渺点头:“见过,禅师甚是慈蔼,让我安心住在寺里。”
谢渺说起善导神色如常,没什么不对,怀恽当下不再多想,便告辞了。
怀恽走后,谢渺便从地上一摞经书中,抽出《涅槃经》第二卷放在案上摊开,提起笔来抄写。这次他有意放慢了速度,只是每每写到“辩”字的时候,右边少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点。
吴王殿下上次答应了萧司勋去寻一个楷书高手,他虽然坑了萧翼很多次,但这次毕竟涉及皇命,于是倒也尽心寻找,可这特殊时期,人手本来短缺,他能想到的人,已经被提前李泰搜罗殆尽,都去编写《括地志》了。李恪找不到人,又不想看萧翼的哀怨脸孔,索性连宫里也不去了,决定能躲一天是一天。今天大光明寺送来了抄好的第一批经书,李恪让崔嵬先负责初审,然后再统一送到弘文馆让萧翼终审。他自己闲来无事,也在一旁挑挑拣拣地抽查,无意中,发现有一个叫怀恽的写经手名字出现的次数很多,细看他写的小楷,笔法秀丽,柔中带刚,结构间颇具潇洒纵横之意。李恪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递给崔嵬:“崔公,你看看这字?”
崔嵬拿过来细细一看,赞道:“好字!形似王羲之《乐毅论》。”《乐毅论》乃楷书之则,是王献之从小的学书范本。李恪立刻招来送经卷的写经判官询问,写经判官说怀恽是寺里的僧人,善导的弟子,平时专注于念经和练字二事,不太在前殿走动。李恪大喜,想着正好无事,天气又不错,不如亲自去光明寺逛逛,于是便让崔嵬继续带着王府的几个属官检查经书,自己带着云将到大光明寺寻人。
惯于临时起意的吴王到达大光明寺时,正赶上众僧静修的时辰。李恪不欲打扰善导,便令云将去打听怀恽的住处。谁知左等右等云将不回来,李恪不耐烦,便信步往禅寺后院走去。
大光明寺处于寸土寸金的闹市之中,有如今的占地规模,纯属是借了前朝的光。禅寺右后侧有几进院落,层层深入,花木繁茂。曲径尽头,绿竹掩映间,有两处小小禅房,幽静雅致。李恪对光明寺每一寸土地烂熟于心,自然知道此处是大和尚禅修的地方,善导未做住持前,就曾住在此处,如今是应该是空着的。但他走近一看,发现一间禅房的窗户开着,里面坐着一位少年,正在伏案写字。李恪只觉得春日骄阳映照下的满院喧嚣,立时消散无踪。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幅画。那是一张仕女图游春图,画中女子鬓发如云,裙摆逶迤,背对着人,只微微侧身,露出一点纤细的下巴。说是游春,旁边只有一块山石,而画的题目却叫作“春色满园。”此时此景,恍若当年的画中美人回首,李恪突然明白了,为何那画中一枝花木也无,却叫作“春色满园”。有的人,就是一回首能让天地美景失色,枯木璞石生辉。
李恪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伫立在窗外,静静地看谢渺写完了一卷纸。
谢渺今天不知怎么了,只是天热开个窗,一抬头,发现又有人偷窥他。其实说偷窥也不准确,前面怀恽是发现他在默写经书被震撼了,而这位不明人士,则是光明正大,津津有味地看。
这间禅房当初在设计的时候,特意借了竹林的景,打开窗牖,便是一幅小窗绿竹图。如今这幅图画中,蓦然加入了一个天地间难得的好皮囊。谢渺微闭双眼,脑海飘过一行真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窗外传来笑语:“我长得这么难看吗?把你吓得眼睛都闭上了?”
谢渺睁开眼,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然后便当着登徒子的面,把窗户关上了。
生平第一遭,吴王殿下被如此无视,而且是在一介布衣这里吃了闭窗羹。
要知道吴王殿下就算是微服私访,顶着这张脸也是无往不利,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北里的花魁娘子一向眼高于顶,神仙来了也不一定看得上,但自从见了李恪一面,就念念不忘,相思成疾。而这禅房中的素衣少年,竟然对他视而不见。
郁闷的吴王殿下给自己的自尊心找了个理由——美人的审美竟然有问题!不行,这是病,我得给他治治!
正要过去敲门,云将终于找来了。他一把拉住李恪,比划道:“我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了。”
李恪瞪他:“你知道有多久了吗?要是有刺客,我现在都凉透了。”
云将回以控诉的眼神,继续比划:“殿下,我问路很难,庙里的和尚都不懂手语。好不容易问清楚,你却不见了,让我好找。”意思是你还怪我?你派一个哑巴去问路,是怎么想的?而且你还不好好待着,到处瞎跑。
李恪感觉被顶到肺了,没好气地道:“那个怀恽到底在哪里?”
云将一指旁边相隔不过二十步的一间禅房:“就是那里。”
见李恪似乎没有动的意思,云将比划:殿下,你不过去吗?正事要紧。
李恪阴恻恻看了云将一眼。云将脖颈一凉,于是往后一缩,装作一个不会动的木桩。
李恪见了美人,把自己刚才还火急火燎想办的事放在一边,在谢渺门前整理了一下衣袍,拂了拂袖口。一旁的云将见了大为惊讶,这是突然臭美个什么劲儿?
李恪优雅地敲了敲门——笃笃笃三声,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门开时,吴王殿下背手侧身,微笑而立,好一个玉树临风翩翩君子。
云将在心里吐槽,又不是勾引小娘子,怎么搔首弄姿的?
可惜门内少年并不能领会吴王殿下的风情,懵懂问道:“您找谁?”
像吴王殿下这样身份贵重的人,是从来没做过自我介绍的,通常都是前呼后拥,就算路上撞了哪个不长眼的,也不用说话,早有侍卫大喝一声:“吴王殿下在此,来者何人,竟敢挡路?”对方就无不惊悚颤栗,磕头请罪了。无奈今日失算,只带了云将出门。云将倒是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从李恪身后冒出来,比划道:“此乃吴王殿下。”
谢渺愈发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会说话的主人,非让一个不会说话的奴仆出来回答问题。
云将无奈地看着李恪,意思是,这不怪我,他也不懂手语。
李恪深知今天这排场是摆不起来了。其实李恪跟皇室其他人不太一样,并不是一个觉得天家尊严不可冒犯的人,但今天被一个少年,尤其是美少年一再轻视,心里未免有些不舒服。这位名叫谢渺的少年,不知是不懂,还是不理,既无视李恪的样貌风度,也对他的紫色常服没什么反应。李恪今天出来是招纳人才的,虽然未曾穿着王爷服饰,但也没有特意改装,一般人见他的穿着,就知他来历不凡,青眼相待,哪似这少年不按常理出牌。
李恪突然灵机一动,咳嗽一声,对谢渺道:“我乃礼部司勋员外郎,弘文馆学士萧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