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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玉面罗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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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懵了,冲上前扶住称心倒下的身体,嘶吼道:“你怎么了?”
称心直直看着太子的脸,七窍流血,撑着最后一丝气息对太子道:“殿下,我对不起你。”而后气绝。
这是太子第二次看到称心的了无生气的尸体,却是第一次直面他的惨死。不同于上次的大哭大闹,这次他瘫坐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印怀恩急忙到殿外喊人,众内官一起拉开太子。印怀恩亲自检查了一番,对李世民道:“陛下,称心服毒自尽了。”
李世民怒不可遏,就算大唐当初对处罗可汗之死有庇护不利之责,但毕竟曾经收留了他们一家,称心潜入太子宫中,搅弄风云,搞得兄弟反目成仇,如今又当着他的面畏罪自杀,可以说是对李唐皇室表示了极度的蔑视,他一拍御案:“是非不分,恩将仇报,离间骨肉兄弟,其心可诛,把他给我扔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云华夫人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没说话。
皇帝的旨意终于符合了当日飞飞的愿望,但他完全没有得偿所愿的样子,而是木然看着称心被人拖走。
目睹了这一场荒唐闹剧的小谢突然开口:“等等。”
将称心尸身往外拖行的两个内侍一愣,还真的停下了,小谢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绢,将称心七窍流出的血擦拭干净,口念偈语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最后,俯下身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谁让你来抢戏的?”两个内侍虽然没太听懂他念的是什么,但不由得被震慑了,他们改拖为抬,将称心搬运了出去。
云华夫人还是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冲着小谢行了个福礼,谢他给自己外孙的最后一点体面。
太子这个时候回过神来,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挣脱了扶着他的内侍,踉跄着追赶称心的尸身,却被李恪手疾眼快一把拽住,李恪不知是不计前嫌,还是落井下石,劝了一句:“大兄节哀。”
太子腿脚本就不利索,被他一拽,狼狈地一趔趄,撞到了他的身上,又因为身体沉重,重心不稳,扑通坐到了地上,更加狼狈了。李恪急忙跟着蹲下身来,关心道:“大兄,你没事吧?”
皇后又担心地站起身来,太子挣扎着拽着吴王的胳膊起来,谁也没有料到,就这么一个简单地搀扶的动作,变故陡生,吴王的身体猛地一顿,坐倒地上,太子却趁势站稳,看着地上的吴王,眼中满是疯狂的快意。
李恪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上前搀扶两人的内侍一起惊呼,众人这才发现,李恪胸口上插了一把短小的匕首。这匕首不过小指头粗细,雕工精美,看着就跟玩物一样 ,但飞飞知道,这刀由难得的精钢打造,削铁如泥,是突厥贵族平时藏在身上的最后一道武器。因为珍稀,每人只有一把,上面通常还刻了名字。飞飞还知道,这把小刀,上面刻的是称心的名字。
李恪此时跟片刻前的称心一样,口吐鲜血,只不过他吐得更多更红,袍服的胸口也很快被一片血迹氤氲。
就立于两人不远处的小谢一下子全无方才对待称心生死的从容,冲上去查看李恪的伤口,疯狂涌出的鲜血让他暂时忘记了一切,他不敢拔匕首,只能用手按着李恪的伤口,看着李恪痛苦的神情,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你不能死……”
李恪紧紧抓住小谢的手,不顾嘴边流出的鲜血,笑道:“我这算还了你师父的命了吗?”
杨妃腾地站了起来,再顾不得什么风仪,提着裙子三两步就来到李恪身边,抬起一脚狠狠地踹飞了太子,然后俯身跪地,半抬起李恪的头查看,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儿子,转眼间命悬一线,杨妃情急之下,伸出右手,两指并拢,连点李恪胸口几处穴位,先止住血,然后一改往日娇憨婉媚之态,仿佛女罗刹般,满脸冰霜,转头对包括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在内的所有人道:“还不快传太医!若是我儿今日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整个大唐陪葬!”
人在发狠的时候,往往会说出一些超出自己实际能力的狠话,但不会离谱到没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性,如果杨妃说借由鬼神咒怨大唐气数,也算是一种怪力乱神的途径,但她偏偏说了“我”,而且在场的人都心中一凛,没人敢把这话不当回事。宋国公萧瑀率先跪倒:“娘子请三思慎言!”
小谢在杨妃放狠话时,将一颗珠状的东西塞到嘴里嚼碎,嘴对嘴给李恪喂了下去,李恪总算是不吐血了。
杨妃见儿子暂时稳定下来,又探了探李恪的脉搏,看了小谢一眼。李恪一边紧紧拽着小谢的手,一边断断续续安慰杨妃:“阿娘放心,我死不了。”
李世民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顾不上跟杨妃计较刚才她的威胁,急命宣太医的同时,也来到李恪身旁查看他的伤势。
而长孙皇后早已面无人色,命人上前扶起太子,太子竟被杨妃一脚踹得晕了过去。现场真是怎一个乱字了得。
太医可能在殿外待命,殿内刚宣完,就进来一位中年太医,跟着进来的还有守在殿外的云将。太医大概四十多岁,颌下一缕美苒,面色有些清苦,看起来文质彬彬。李世民看着眼生,却没顾上问,忙命他诊治。杨妃一见太医,却心中大定,有他在,李恪有救了。
李恪身边围着的人太多,他又紧抓着小谢不放,杨妃一把将李世民推到一旁,给太医腾地方。
太医也不啰嗦,俯身看了伤口,摸了脉搏,咦了一声,问道:“刚刚殿下服了什么药?”
杨妃看小谢,小谢低声道:“菩提子。”
太医慨叹:“这得是佛祖证道的那棵菩提才有这种效果啊!”
小谢没吱声。
太医摸了摸鼻子,心想难道我猜对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瓶药粉,整个洒在李恪的伤口上。此药看似有奇效,伤口处的血立刻开始凝结。
杨妃关切问道:“如何?”
太医恭敬答道:“幸亏匕首不够长,而且稍微偏了一些,擦着心脏过去了。但拔刀要格外小心。”
杨妃也不啰嗦:“在哪里拔?”
太医环绕了一下四周环境,道:“若是拔完再挪动,恐怕牵扯伤口,若是移完再拔,必须有两个手稳的人抬着殿下。但此处不是修养之所,这样吧,我跟云将两个人用胡床将殿下抬走。”
杨妃丝毫没有征求皇帝意见的意思,将他当成透明人,直接做主道:“好,去蓬莱殿!”
看到主上受伤,眼睛发红又苦于不能说话的云将听到杨妃的话,不管皇帝有无表态,直接从殿内搬了一张御用的胡床,两人合作,将李恪稳稳地抬到上面。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李恪还是死攥着小谢不松手。
杨妃一挥手:“一起带走!”
太医和云将连瞅都没瞅包括皇帝在内的其他人,就带着李恪和小谢走了。
杨妃回头看看哭红了眼睛又不敢上前碍事的李愔,道:“阿愔,别哭了,你给他们带路。”
李愔答应一声,颠颠地也追着走了。
呼啦啦一群人离去,殿里清空不少,这个时候外面突然又进来了两个背着药箱气喘吁吁的太医。太医令一把年纪,亲自前来,跑得直喘,进殿后先跪拜行礼,起身没看见伤者,茫然道:“吴王殿下呢?”
李世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进来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太医。皇宫大内,内廷重地,他竟出入如无境!
杨妃可不理会皇帝心里的不痛快,她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从容,理了理云鬓道:“不用了。你们先去看看太子吧。我刚才踢的一脚有点重,千万别让他轻易死了。”
李世民终于呵斥道:“阿意,你莫要太过分了!”
两位太医听到了皇室密辛,吓得不轻,再看皇后果然围着太子焦急,便跌跌撞撞地去探查太子情况。
这边杨妃听了李世民的呵斥,冷笑一声,环视殿内诸人。魏王李泰一向心高气傲,暗中觉得自己是皇子中第一,是最像李世民的那一个,此时竟接不住杨妃眼中的锋芒,连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都低头不与杨妃对视。
杨妃轻蔑一笑,柔声慢语对李世民道:“陛下,三十年了,你知道我的底线。今天的事情绝对不能这么算了。若三郎无恙,太子只须跟他在同样的部位挨上同样的一刀就行,若是三郎死了,恕我无礼,在这殿中的诸位,除了陛下,都得死!”
李世民大怒,喝道:“杨如意,你以为这还是你家的朝堂吗?”
龙颜之怒宛若雷霆之击,殿内众人皆不能禁,只有杨妃丝毫不为所动,同样强硬道:“若今日还是我家的朝堂,这些人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
这都是什么有违纲常大逆不道的对话啊!几个为李唐王朝打下江山并拼命维护的元老重臣,这个时候集体缩着脖子,一句话没讲,像印怀恩这种皇帝的贴身大宦官,都恨不得有个地洞能让他钻一钻。
太医为太子诊了脉,掏出银针扎了两下,太子终于醒转。他的呻吟声打断了李世民和杨淑妃的对峙。
太医令颤颤巍巍禀报:“陛下,太子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虽看着严重,养些日子就好了。”
李世民听了就不说话。
杨妃道:“陛下,既然太子没什么事,那这御前动刀刺杀兄弟的账,是不是该算一算?”
长孙皇后来到杨妃和李世民面前,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哀哀求情道:“陛下,意娘,承乾被那恶人称心所激,一时失心疯,不知自己做什么,刺伤了三郎。望陛下开恩,意娘宽宥,放他一条生路。”
杨妃可不吃她这一套,也跪了下来,伏得比皇后还低,礼数不差,说的话却寸步不让:“皇后此言差矣,太子是不是有意杀人,我眼睛可不瞎。难道一样是皇子,太子的性命就珍贵,我儿就鄙贱不成?若我儿不死,太子只须付出同样的代价即可;如果皇后觉得太子还挨了我一脚亏了,待我儿伤愈,你也补上一脚便是。这才叫公道。今日个个向我儿讨公道,那我们就公道办事即可。”
杨妃一片冷言冷语,毫不容情,虽然跪着,却睥睨着皇后,宛如玉面罗刹。
李世民忍无可忍,亲自将杨妃拉起:“不要闹了!”
杨妃也干脆利落:“你以为我有空跟你闹?我现在要回去看儿子,话先放在这里,要是不按我的要求来,后面且有的闹!”
长孙皇后跌坐在地上,此事不能善了。
杨妃又来到长孙无忌面前:“赵国公,我劝你少搞些阴谋诡计。我不是陛下心软,就算你兄长谋反,也能赦免死他罪。你若敢动我儿,我让你全家不得好死!”
这把皇帝的怒火当空气,威胁完皇后威胁国舅全家的操作,彻底把整个两仪殿上的人震懵了。
杨妃骂完,带着小玉和双成气势汹汹地离开了,临走竟也没交代自己母亲萧皇后和便宜外甥飞飞一句。
李世民今日里子面子全都被扯得粉碎,也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印怀恩急忙跟着,又忙着吩咐人,将今日殿中轮值的内侍和宫女全都关押起来,一个不许放。
皇后挣扎着起来,命人将太子抬回东宫,她也被宫人扶着回了寝殿。
余下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片刻,各自散去。
杨妃没顾上母亲,萧瑀和萧翼却不能不理,陪着萧皇后一起出宫。
一行人默默无言,直到走出宫门,四下无人,萧瑀才道:“阿姐,你半生颠沛,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中原,骨肉团聚,应惜福才是。乐天知命,才能得享天年。”
话说的没头没尾,却意有所指,云华夫人长叹一声:“我半生颠沛,本以为回来会舒服安稳些,没想到意娘竟如此扬眉吐气,不愧是我杨家的女儿。”
萧瑀道:“知女莫若母,如娘虽自小好强,但宅心仁厚,又抱朴守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同样,知母也莫若女,阿姐,若你肯安分,如娘定会承欢膝下,奉养天年。”
云华夫人没说话。
萧瑀道:“阿姐,我言尽于此,望你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