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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真草千字 ...

  •   谢渺在光明寺安顿下来后,几日里都在西市逛逛走走。西市繁华热闹,古今中外之物,三教九流之人,无所不包,充满盛世的人间烟火气。谢渺本来想先去看看文房四宝,但西市店铺林立,他第一天逛到了米行肉行、食店酒肆区,还被美丽热情的胡姬拉到店里。胡姬看到他帷帽下的模样后,硬是给他灌了一大杯颜色鲜红的葡萄美酒,令他差点醉卧当场;第二天他绕着酒肆走,不知不觉逛到了衣肆柜坊区,又差点被老板拉进去当活人衣架;第三天逛了杂货行,看着各种杂货,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第四天,他才逛到了书肆和纸笔行。这里铺子一家挨着一家,天南海北的笔都能找到,并且价格十分亲民。谢渺开心地买了支来自大食国的羽毛笔,小心翼翼收好,打算回去蘸墨写来试试。一圈逛下来,谢渺又添置了笔墨纸砚等物,看看囊中银钱花的差不多,他便进了书肆。
      春闱在即,店里多的是来挑选书籍的书生。谢渺却直奔字帖区,翻看着字帖。翻了几本,心里大概有数,便径直问有点年纪的书肆主人:“老丈,请问这里可收法贴?”
      店主打量了一下谢渺的身形,从声音听应该是个年轻人,便问道:“不知郎君要卖什么帖?”
      谢渺从怀中拿出一卷字帖,递给店主。店主拿过来展开,是一份完整的《真草千字文》,一见不是拓本,店主眼睛先一亮,然后又“咦?”了一声,好像是被什么难住了,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问道:“郎君,这法帖乍看似是摹本,但细看纸张又不是——”
      谢渺截过话头:“这是我自己临的。”
      店主一听,顿时失望。《真草千字文》乃创出永字八法的智永禅师所作。当年他为江南诸寺写了八百余本《真草千字文》,可惜几十年间两经易代,如今存世数量不多。但当世有所成就的书家,无不从小临摹永禅师的《真草千字文》,加之又可作为识字用书,因此无论士庶,只要条件允许,家里都要添置一本千字文的法帖。一般来说,凡是法帖,市面上流传的为拓本和摹本两种。拓本常见,从石刻或字碑而来,但因真迹被刻上石头,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他人的加工,再用纸加其他工具通过椎打之法拓下来,往往有很多问题,因此便有学书不能学拓的说法。摹本是用一种特殊的透明纸放在真本上影写,价值仅次于真本,是价值较高的一种本子——一来因为真迹难得,二来因为摹写十分费工夫,对写者的要求也高,得是有些书法水平的人才能做这个活。而临本则是照着字帖,看一笔,写一笔,相当于学书者的作业,当然距离真迹甚远,所以不会有人把自己的临帖拿出来卖。
      店主初看此贴,还以为是摹本,心中一喜,但一听是临本,难免失望,而且十分奇怪谢渺为什么会拿临本出来卖:“呃,这位小郎,你可是头一次卖帖?这临帖,除非是当世书法大家所写,否则没有人会买。若是家中有真本,小店倒是可以高价收购。”话虽这么说,但店主不太相信谢渺临的是真本,没准临的还是拓本,更加失真。
      谢渺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急不恼:“老丈,我这临帖跟别家不同。您可以拿出另一本《真草千字文》比较一下,当然有真本最好,若是没有,拓本也可。”
      店主苦笑,哪有真本,除了江南一带的一些寺庙将真本当作镇寺之宝,在京城只怕只有王公勋贵之家才有。可是谢渺眼神坚定,店主只好从内拿出一个拓本,打开来两相比较。别说,这一看,店主发现,谢渺拿来的这本临帖跟拓本上的每个字基本一致,除了个别字边角带笔处稍有出入。
      谢渺看着拓本,却皱起了眉头。
      店主比较善良,以为他心里不舒服,便安慰道:“这样吧,郎君先把这个字帖放在小店寄卖,如果有人愿买,二八分成。”
      谢渺却不想卖了,正在犹豫,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可否给我看看?”
      谢渺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身着绿袍的青年文士。
      店主急忙施礼:“冯供奉您来了。”
      然后又向谢渺介绍:“这是弘文馆的冯供奉。”
      青年文士一揖道:“鄙人冯承素,在弘文馆做一个小小的供奉搨书郎。”
      搨书郎这个职位属于流外之流,从九品下,但胜在弘文馆地位特殊,可以接触到高级官员乃至皇亲国戚,尤其是今上喜爱书法,因此地位和别处的小吏又自不同。
      谢渺只得还礼,简单介绍自己:“在下谢渺,江南人士。”
      冯承素是个一心沉醉书法的痴人,刚刚听了二人说话,见谢渺容止不俗,年纪虽轻,却不像不谙世事,便对他卖帖之事起了好奇心,不由想要分辨一二。此时得到允许,便迫不及待翻开字帖,第一眼便被吸引住了,眼神也越来越狂热,他急切却认真地把全本翻完,又仔细检查了纸张,抬头看着店主,大声道:“这,这是真迹呀!”
      店主一愣:“什么?!”
      冯承素热切指着字帖:“不瞒老丈,某入弘文馆五年,用响搨法临摹了二十余本真草千字文法帖,供皇亲贵人习用,对真迹烂熟于心。这上面的每一个字,明明跟真迹一样啊!不信你看这纸,颜色古旧,并不透明,根本不是搨本所用的硬黄纸!”
      凡是临摹,先要选用高等纸张,在上面涂上一层黄蜡,然后用熨斗烫过,再用光石碾磨,叫作砑光。加工后的纸张变得光滑透明,将其放在真迹上,就可以影写。有人为了光线好,将真迹贴在窗户上,再加硬黄纸临摹,就叫响搨法。冯承素在弘文馆多年,一直用此法临摹法帖,所见真迹也是极多,因此他一说是真迹,可信度很高。但一幅真贴价值万钱,谁会把真贴说成是临本呢?这不是傻吗到家了吗?!
      二人一起充满疑惑地看向谢渺。
      谢渺无奈解释:“二位,这真是我临的,不是真迹,也不是搨本。在下并不敢欺瞒。”
      见谢渺一脸真诚,冯承素心下却更加震撼:什么人能把临帖的字写得跟原帖丝毫不差?这至少要有十数年功力,且对真本字迹日夜揣摩,烂熟于心,才能做到啊!可这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难道是天纵奇才?
      冯承素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对店主告罪道:“老丈,今日我可要撬你的买卖了。这谢郎的字帖我要了!”
      店主连连摆手:“哪里!是我有眼无珠,今日要不是遇到供奉,就要明珠蒙尘了。您请便。”
      冯承素转身十分真诚地对谢渺说:“按理,这么高成色的临本,绝无仅有,就算价值万钱也是应当,但无奈我官职低微,囊中羞涩,如今只有一千钱,不知谢郎可愿割爱?”
      谢渺本来没指望这幅临帖能卖多少钱,见冯承素如此赏识自己的字,出了这样一个高价,心中顿生知遇之感,自然不会卖高,便道:“练笔之作,怎敢当供奉如此青眼。若供奉不嫌弃,五百钱即可。”
      冯承素觉得捡了大漏,受之有愧,坚决要给一千。谢渺推辞不过,最后冯承素欢欢喜喜到柜坊取了一千钱给他,算是结下了这段善缘。冯承素和谢渺攀谈,得知谢渺从小研习书法,大喜,很想看谢渺的手书。可惜今日出来尚有公事,于是再三跟谢渺约定,日后到光明寺拜访。
      别了心情激动的冯承素,谢渺回到寺中,找到在斋堂偷吃蚕豆的无功,将八百钱交给他,当作香火钱。寺里多的是蹭吃蹭喝的贫寒书生,无功见谢渺打扮如此寒酸,竟然拿出八百钱供养香火,很是感动,忙把脏手往僧袍上抹了抹,接过钱,又念了好多声佛。第一次天黑谢渺没看清,后来才发现,无功的僧袍上常年有一些疑似食物留下的污渍,看来这胖敦敦的小沙弥有个嘴馋的毛病。
      将钱交给执事后,无功见谢渺买了一些纸笔回来,便顺口问了一句可是要做些诗文投谒,没想到谢渺说是用来抄经的。又详细一问,那八百钱竟然谢渺是卖了字帖赚来的。无功一听大喜,拉着谢渺就走。谢渺被他在寺里七拐八拐,来到了一间竹木掩映的禅房前。无功松手敲门的时候,谢渺看看自己衣袖上一个黑手指印,暗暗吐气,安慰自己不要着相了。谢渺努力不去看自己的袖子,在一丛竹子后打量四周,发现这里很是幽静,但又没有阴冷之气,心里舒服了一些。禅房门打开,一个身穿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走了出来。他面如朗月,气质沉静,跟活泼的无功比起来,要沉稳得多,起码见到小谢的容貌也没有大惊小怪,看来境界不俗。
      他看着无功,语带无奈道:“马上到晚课了,你又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无功献宝似的一指谢渺:“师叔,我给你带了个帮手来!”
      青年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贫僧怀恽,不知这位檀越怎么称呼?从哪里来?”
      谢渺被迫进行了今天的第二次自我介绍:“在下谢渺,江南人士。”
      无功道:“这位谢郎,这两日刚到我们寺里,他能抄经,字写得可好了!”
      仅凭谢渺的一家之言,连字也没看到,无功就敢帮他吹嘘,破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谢渺也不知该不该感动。
      听无功这么说,怀恽的眼睛倒是亮了一下:“既如此,请檀越房内说话。”
      禅房内部布置得清净简朴,只一席一塌而已。席前几案放着一卷打开的经书,旁边笔墨纸砚俱全,纸上是用工整的正楷抄写的经文。屋中无所装饰,只有墙上挂着一幅行书:“明心见性。”看的出来写字之人很是用心,一笔一划极其认真,但可惜笔在意先,整幅字显得拘谨了些。
      谢渺眼睛只在墙上停留了片刻,便落在案上抄写的经文上,是般若部的《心经》。
      怀恽请谢渺在席上铺的蒲团就坐,倒了杯白水给他,然后道:“不知檀越习哪家字帖?”
      谢渺道:“小时从临永禅师《真草千字文》启蒙,后来转学多家,没有定规,近两年临二王较多。”
      二王风格不同,王羲之书法飘逸俊秀,王献之书法雄健洒脱,再加上一个没有定规,怀恽以为谢渺书无常法,年纪轻轻只怕还没形成自己的风格。但抄经只是图个字迹工整,倒不妨事。
      怀恽便邀请谢渺:“不知檀越能否试写两行字?”
      谢渺点头答应,稍微归拢了一下案上的东西,拿出自己的笔来,蘸着怀恽研好的墨,静心凝气,开始默写《心经》。他的笔尖一接触到纸,就似乎有了生命力,一个个端秀的汉字如大珠小珠泻落纸上。一笔一划的正楷,却让他写出了行云流水的感觉。怀恽和无功都被谢渺写字的样子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不过两刻,一篇清新俊秀的楷书《心经》便完成了!什么是越快越好,这就是!
      无功忍不住拍起了巴掌:“哇,写得真好!”
      怀恽接过谢渺递过来的作品,端详一番,颔首微笑:“没想到檀越写得这样好,而且对佛经颇为熟悉!这两日敝寺僧众都忙于抄写《大藏经》,本来写字好的僧人就没几个,加上春闱放榜不久,不巧本寺几个写经手今年表现不俗,竟然都有了出路,于是寺中写经人手短缺。正好檀越与我佛亲近,又善书法,当此际来到敝寺,可谓是一段善缘。如果你乐意的话,我这就去禀明方丈,聘你当寺里的写经手。”
      无功插话:“吴王殿下给的报酬优厚,你背井离乡,多攒点盘缠也好。”
      谢渺在笔洗里洗净自己的笔,装入笔套,微笑道:“写经乃是大功德,某愿尽绵薄之力,至于报酬,就直接捐给寺里做香火钱吧。”
      无功和怀恽听了,都十分感佩,对他表示感谢。时间紧,任务重,怀恽便立刻拿了谢渺写的《心经》去找方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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