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吾有三宝 ...
-
次日晌午时分,蓬莱殿。
摔坏的家具早已撤走,连地上的砖石和绒毯,都已经修复更换完毕。李恪踏进殿内,只见母亲正在披着道袍,散着头发抄经。李恪在紫檀案旁大咧咧坐了,含笑道:“阿娘,日近晌午,还不梳妆,倒忙着抄经?”
杨妃搁下笔,斜了儿子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抛媚眼,李恪心下却开始有些紧张。
杨妃抬起素手理了理头发:“头疼,散着好受些。”
李恪关心道:“怎么突然头疼?可是担心我?您放心,抄经的事情我能办好。”
杨妃冷哼:“我看你不要忙着找人抄佛经了,先亲手把《道德经》抄十遍再说。”
话音不对啊!李恪悄悄观察了一下杨妃,鉴于多年经验,在不确定生气的原因时,忌不打自招,于是搬出装糊涂大法:“好好的,阿娘怎么罚我抄经?”
杨妃敲了敲案上:“我教过你什么?”
李恪歪着脑袋念纸上的字:“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李恪念完,笑道:“阿娘,这一段我烂熟于心,不敢或忘,再抄就吐了!”
杨妃揉揉眉心,这东西到底随了谁?
一拍书案:“跪下!”
李恪长到二十多岁,在母亲面前倒是没什么自尊心,二话不说就跪了。
杨妃单刀直入:“为什么要掺和太子的事?”
装糊涂大法不管用,李恪只得道:“此事不怪我,是他先找我的麻烦。”
很好,不但阳奉阴违,还很会强词夺理。
杨妃蹙眉盯着他:“你这话骗鬼倒是可以。”
李恪见搪塞不过去,沉默片刻,正襟危坐道:“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圣人秉持此言,结果独自乘青牛出函谷关。阿娘,如果我修的是清静无为之道便也罢了,偏偏我生在帝王家,是人世间第一等脱不了的红尘。你让我怎么办?”
杨妃冷笑:“你虽然不修仙道,但是发言玄远,颇有魏晋风致。”
李恪叹了口气:“阿娘,齐王的结局你也看到了。阿愔这么小,不得不在荒郊野岭待三年。我们若一直韬光养晦下去,让他们觉得软弱可欺,以后变本加厉可怎么得了?”
这话果然击中了杨妃的软肋,她神态缓和了些,叹了口气:“圣上疼爱诸子,不会再让齐王的事情重演的,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们兄弟和睦。”
李恪不以为然:“当初圣上将权万纪派去辅佐齐王,也是为了匡扶他走正路,结果如何?而且齐王刚杀了权万纪,尚未发兵,就被州官所执,自杀身亡。阿娘不觉得蹊跷吗?权万纪给我做了三年长史,若我是齐王的性子,结果又如何?阿娘,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人虽为一代明主,却失教于诸子。”
杨妃再次一拍书案:“放肆!”
李恪跪的笔直,再不说话,神情却是丝毫不以自己为错。
杨妃心下泛起深深的无力感,都要愁出鱼尾纹了:“你知道我听不得阿愔有事,便拿他堵我。你是觉得阿娘老了,连儿子都护不住了?”
不怕娘亲生气,就怕娘亲伤心。李恪没了气势:“阿娘莫气,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错了。”
见李恪服软,杨妃怕将他逼急了,适得其反,便也好言相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最近你不要再去招惹东宫,他的事,自有圣上处置。”
李恪垂下头:“阿娘教训的是,我这就回去抄十遍《道德经》。”
杨妃教训了半天儿子,身心疲乏,摆摆手让李恪退下。
双成盛好新煮的茶汤,还配了李恪爱吃的点心,刚端进来,却见他闷闷不乐地走了。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杨妃。杨妃哼道:“小王八蛋,我还治不了他?”双成一脸黑线,又来了!
李恪带着云将,一路往两仪门走。
云将对他比划:“殿下这是要去见圣上吗?”
李恪没好气:“没事我到御前晃什么?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难道我还没被训够?”
云将一点都不会看眼色,继续比划:“那我们去哪儿?”
李恪被问烦了,只得扔下三字:“弘文馆。”
云将得到了答案便罢手,默默地跟着李恪。走了一段路,李恪突然回头狐疑地打量云将:“是不是你给我阿娘通风报信的?要不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云将一脸无辜地看着李恪,严格遵守在外面一声不吭的原则。
李恪笑了:“你不承认也行,我看你跟在我身边也久了,应该让你回去练练功了,要不你就去找木雁吧。”
云将慌了,急忙对李恪比画;“不是我!”
李恪不理他,抬腿就走,云将急的跟在他身边一直比划。李恪任由云将在旁边急得团团乱转。从吓唬手下这件没品的事情里疏散了些许郁闷之情。眼看着到了弘文馆,路上来往人员增多,云将只得停止了比划,焦心地跟在李恪身后。
进得馆来,多日不见的魏王李泰也坐在里头。李泰是嫡次子,同为长孙皇后所出,被李世民深深爱重,甚至不忍他离开宫里,想要赐他在武德殿居住,幸亏被朝臣进谏劝住。李泰除了长得跟李世民很像,还处处模仿自己的父亲,不但才行卓著,还行事豁达大度,被朝臣私下称赞有当年秦王之风。他与李恪同年生,只是一个年头,一个年尾,要叫李恪一声三哥。
李泰与他一母同胞的太子长兄不同,并不恃宠而骄,对其他兄弟从来都是兄友弟恭。他客客气气给李恪见了个礼:“三哥,恰巧你来了,我正好想要找你商量个事。”
李恪和颜悦色:“四郎有什么事说便是。”
李泰道:“三哥也知我正在编《括地志》,正缺抄写的人,想请你让出两个楷书手来给我用,不知可否?”
李恪答应得爽快:“你相中了谁,带走便是。只是佛诞节在即,阿爷下旨弘文馆所有楷书手都要在加急抄经,你得空还要在阿爷那里提一句才好。”
李泰浑不在意:“如此,多谢三哥,阿爷那里,得空我自会去说。”
李恪笑容和煦:“些许小事,何足言谢!”
于是李泰便带了自己选的人告辞了。
今日值馆的本应是弘文馆馆主、起居郎褚遂良,但他被皇上叫去了,弘文馆学士、礼部司勋员外郎萧翼临时代为照管半日。
见证完了两位皇子的兄弟和睦之后,萧翼便被李恪拽到偏殿说话。作为三皇子的伴读,萧翼跟李恪是背锅顶雷的交情,从小被坑到大。为了日子好过些,萧翼只能为三皇子鞍前马后,事事尽心,只求能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少吃些挂落。
此次抄经,萧翼已经在弘文馆监理半月,自己也亲自上阵,夙兴夜寐,以馆为家,不消说,这个苦差事也是吴王殿下派给他的。
李恪对萧翼表示了亲切的慰问和务必保质保量完成工作否则治罪的勉励。萧翼一听,气得不轻,心想要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月总是有那么两次想弑上。
“楷书手唯恐有闪失,个个都是兢兢业业抄写,这速度自然快不起来。你刚才竟然大大方方地又送给魏王两个人,照这样下去,根本无法在期限内完成任务。耽误了佛诞节献经,到时候看看圣上会不会治你办事不利?这要是被有心人利用,搞不好还要给你加个不孝的罪名,我看你到时怎么办!”平日谦谦君子的萧翼炸了毛,像只抓狂的老母鸡。
李恪深知再不顺毛,勤勤恳恳的下蛋鸡恐怕就要飞了:“这点事也值得你这么沉不住气?放心吧,我已经令光明寺帮忙抄经了,等经书送上来,你们代为检查一下就行。”
自打吴王殿下进来,总算说了句人话。萧翼气平了些,但还是愁眉不展:“还有一事你恐怕不知,圣上自从得了兰亭真迹,爱不释手,越发觉得要光大右军书法,下旨令弘文馆楷书手在抄完《大藏经》后,接着搨写王羲之《遗教经贴》,五品以上官员每人赐一卷。我们馆里善习右军体的只有五六个,魏王叫走的就是其中两个。”
李恪这才反过味来:“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这个魏王,总搞这些小动作,真是幼稚!”
萧翼恨死了他的没心没肺,两手一摊:“现在馆里加上馆主,一共就三四个善写右军体的,你告诉我怎么办?而且圣上还命馆主找人临摹十本《兰亭序》,以赐近臣,且对此事很是上心,已经几次召问了,今天只怕又是为了这件事召见馆主的。”
李恪听了也很烦恼:“圣上对王羲之是着魔了吗?”眼睛转了两圈,一瞥萧翼:“要不你先顶一顶?”
萧翼火冒三丈:“我怎么顶?我自小学习的根本不是王体,你觉得圣上看到我的字会高兴吗?”
李恪也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属于病急乱投医。
萧翼自怨自艾:“我现在是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自从得了个智赚兰亭帖的名声,我的麻烦就没断过,这就是报应。”
李恪劝慰:“子羽,你从监察御史被被提拔为司勋员外郎,加弘文馆学士,还成了街头巷尾的传奇,坐收名利,也该知足。”
萧翼苦笑:“辩才禅师一坐化,我便成了恃强凌弱,巧取豪夺之徒,还不知道世人怎么议论我呢。”
李恪一挥手:“管他怎么议论!自古既名留汗青,又成为坊间传奇的,能有几个?行了,别顾影自怜了!我保证帮你找到一个临仿王右军的高手。”
萧翼明知他不靠谱,但又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瞎猫碰到死耗子这种巧合了。
吴王殿下表示事不宜迟,需要马上出宫去碰碰运气。
依依不舍的萧司勋将李恪一直送到两仪门,仿佛是北里女子送走薄情郎,生怕他一去不回。李恪被他哀怨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拔腿就溜。
萧翼在他身后阴恻恻地说:“殿下,你要是一个月内找不到人,我就死给你看!”
堂堂司勋员外郎被逼得没法子,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都用上了。
“真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李恪一边感叹,一边脚不沾地,走得飞快。
云将一边追赶,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可怜的萧司勋,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无比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