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始末新记》明如月明

4、宫中蓬莱

　　云将把称心带进书房的时候，李恪正站在桌前临一张字帖。称心悄无声息地跪下，李恪仿若不觉，半晌，才放下笔，慢悠悠道：“起来吧！”
　　称心又轻轻地起来，动作里带着宫人特有的谨小慎微。
　　李恪让称心抬起头来。称心依言做了，眼睛却并不敢直视李恪。李恪点头称赞：“生得不错，礼数也周全，好。”被称为皇室第一美男的吴王殿下称赞一句，可是极大的认可，但称心不敢出声。
　　李恪淡淡道：“因为你隐瞒身份，太子以为是我绑了你，今天到我这里兴师问罪来了。”
　　称心再次跪下：“称心知罪，请王爷宽恕。”
　　李恪道：“今天我对太子说，你还在翠微行宫，并没有立刻让你跟太子回去，你可怨我？”
　　称心柔声回答：“王爷一片苦心，称心感激不尽，岂敢有怨。”
　　李恪笑了：“你倒是个玲珑人儿，怪不得太子心爱于你。”
　　称心把头放的更低：“殿下，称心只不过是伺候太子的一个宫人而已。”
　　李恪饶有兴味：“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就在太子这棵歪脖树上吊死了？要不你跟了我吧，保管比你在东宫称心得多，无愧你这名字。”
　　称心道：“奴拜谢王爷，奴婢虽然卑贱，但也懂得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还望王爷恕罪。”
　　他拒绝得这样干脆，倒让李恪刮目相看，他走上前，用手抬起称心的下巴：“怎么，我难道还不如那个瘸子？”称心被迫近距离看清了李恪，只见眼前一张俊美非凡的面孔，修眉入鬓，俊彩神飞，顾盼间容光逼人，令人不敢直视。称心不自觉扭过头：“王爷天人之姿，称心粗鄙，不配伺候王爷。”
　　李恪道：“在我这里，起码能够性命无忧，你可想好了。”
　　既然是太子宠爱的宫人，为何在翠微行宫失足掉落山下？又为何被救之后不敢透露身份？这其中大有深意。
　　称心道：“太子于奴有救命之恩，又真情相待，奴只能报以死生不负。”
　　李恪收回手：“罢了，你若是生为女子，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明知死路一条，却重情重诺，倒也值得敬佩。你明日便回去吧，至于太子那边怎么说，随你。”
　　称心叩首：“殿下放心，殿下恩德，称心铭记，一定不会连累殿下。”
　　称心去后，李恪重新执笔，认真写了一幅字，端详片刻，突然问侍立的云将：“你说，连太子这样的疯子都有人真心爱他，老天爷是怎么想的？”
　　云将不吱声。
　　李恪不悦：“说话！”
　　云将翻了个白眼，让哑巴说话是不是太强人所难呢？不情不愿比划道：“所以太子殿下分外在意，他也知真心难得。”
　　李恪笑道：“这说明太子虽然疯，但不傻。可惜他越在意，称心死的越快。生在皇家，能得一份真心，他也算是把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完了。”
　　云将继续比划：“那王爷您是要真心，还是要运气呢？”
　　李恪将笔一掷：“我两个都要！”云将觉得这么不要脸的话实在没法接，好在他不用装聋作哑，把手放下就行了。

　　次日傍晚，一辆宫车悄悄停在了东宫。车上下来的人，立刻被一顶软轿直接抬进了太子寝宫。发了多日脾气的太子终于消停了，胆颤心惊的内侍宫女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稍晚时分，居于立政殿的长孙皇后得到了这个消息，不禁长叹一声，对身边心腹尚宫道：“圣上与我一直对承乾报以厚望，可是他近几年的所作所为，总是让我失望。我记得小时候的承乾多么懂事，又勤快，又俭朴，连我都觉得他宫里太素了，这才禀报陛下，给他增了份例。谁知道他这些年却添了骄奢淫逸的毛病，这次又闹出在东宫蓄养娈宠这样的丑事来，叫我如何是好？”说罢不禁流下泪来。老尚宫姓崔，乃是皇后的奶妈，多年来一直陪伴着皇后，此时跟她一样既悲且忧，抹着眼睛道：“太子要是能领悟您的苦心就好了。”两人相对流泪一会儿，崔尚宫总算将皇后劝住，擦了眼泪，长孙皇后问道：“是谁救了称心？”崔尚宫回答：“是吴王。昨天晚上殿下出宫去了，到吴王府上要人。”长孙皇后一怔：“吴王……”崔尚宫小心翼翼道：“称心的事，您下面有什么打算？”长孙皇后叹道：“暂时是动不得了，再动手，恐怕伤了母子情分。”老尚宫忧心忡忡：“要是被圣上知道了，只怕不能善了。”长孙皇后听罢不语，默默站起身，走到殿门外，往东北方向凝望。夜色浓重，无星无月，黑得有些压抑。
　　东北方向，太液池中的蓬莱殿里，淑妃散着一头青丝，披着寝衣，正靠在蓬莱殿楼阁的窗侧，眺望着池水。外面一片漆黑，也不知她在看到了什么。淑妃姓杨，年近四十，有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而且保养得相当不错。尤为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就算是在一群青春貌美的少女中间，也能艳压群芳。若摊上一个昏君，妥妥的是褒姒重生，妲己第二。好在嫁的是当世明君，这才避免了祸国殃民的命运。呆坐半晌，淑妃叹了口气：“儿大不由娘。小的时候，我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如今大了，我让他打狗，他偏要斗鸡。”
　　相隔半个宫城，两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长夜未眠，都在为自己的儿子担忧。
　　杨妃的贴身女官小玉年纪尚轻，没有立政殿尚宫那么心事重重，闻言抿嘴一笑：“娘子，您好像那市井百姓家的妇人在数落儿子。”
　　淑妃惆怅：“太平盛世，市井百姓家的孩子，只怕过得要比宫里的孩子开心的多。”
　　女官双成年纪略长，也稳重些，劝道：“娘子放宽心，现在睡不着觉的人，还轮不到您。夜已深，该歇息了。”
　　“整日劳神，是有些倦了。”杨妃抬起纤纤玉手掩了一个哈欠，小玉和双成上前扶起她。
　　突然有小黄门来报：“圣人驾到。”
　　淑妃一顿，吩咐双成：“你去拦着陛下，就说我睡了。”话音未落，李世民已大步走了进来，板着脸道：“你好大的胆子！”
　　一代明君脸上蓄一副虬髯，五官挺拔，眉骨微高，双目深邃，不怒自威。当他带着帝王的威严开口斥责时，所有人无不颤栗，唯独淑妃不慌不忙，一摆手让小玉和双成退下后，才缓缓跪下：“陛下恕罪，妾今日身体不适，怕把病过给陛下，这才想拦着陛下的。”李世民眼中怒意缓了些：“哦，哪里不适？”
　　淑妃低着头：“妾头痛欲裂，宜静养，身旁不可有人声。”
　　退到殿外侍立的小玉和双成面面相觑。小玉小声跟双成嘀咕：“咱们娘子是不是又在作死了？”双成瞪了她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殿门外玉石铺就的甬道上，整齐地站着两排手持宫灯的宫人，八个小黄门簇拥着李世民的内侍首领印怀恩，守在殿门旁。印怀恩对她们还算客气，就算小玉不讲规矩，跟双成嘀嘀咕咕，也只是冲她微微一笑。小玉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又很快收了回去。于是四下里变得鸦雀无声。宫女手中的灯笼，在黑夜中发出朦胧的光晕，引来初春土里刚刚生出的小飞虫在旁徘徊。
　　众人摒心静气地等待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殿内突然响起嘭地一声巨响。宛如战场听到号角，众人身躯一紧，严阵以待。
　　李世民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小玉和双成利落地跪伏在地，动作十分之熟练。李世民看见她们两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指了又指，最后骂了一句“有其主必有其奴”，拂袖走了。印怀恩急忙带着小黄门跟上，掌灯宫女们也训练有素，队形丝毫不乱。
　　等到他们走远了，小玉和双成才爬起来。小玉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双成白了她一眼。小玉委屈道：“人家胆子小，难以习惯嘛！”
　　二人进到殿中，只见一把极重的檀木椅子已经被一掌拍碎，深陷在地毯中。而杨妃还在一旁跪着。二人分工，双成上前将杨妃扶起，小玉到塌前将锦衾绣被展开。服侍杨妃躺下后，双成将外面的帷幔放下，在博山炉里燃起了安神香。她轻轻为杨妃按着太阳穴，缓缓说道：“娘子今日何必把圣上拒之门外？”杨妃合着眼：“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今天顾了老的，明天就顾不了小的。”
　　小玉将重重纱帐一一合拢，转身回望杨妃，只见她乌发如云，香腮似雪，深陷在锦绣堆中，形单影只。
　　立政殿里，同样深夜未眠的皇后，此时得到消息，圣上进了蓬莱殿片刻，便恼了杨妃，到甘露殿去了。皇后出神片刻，长出了一口气，崔尚宫见状，也暂时放下心来，劝说皇后早些休息。然而刚躺下，皇后突然问道：“兕子这两天在做什么？”崔尚宫回道：“昨天去曲江池游玩了一趟，回来好像有些乏了，今天没出门。午后派人来传话，想要来您这一起用晚膳，但我看您一直在为太子忧心，怕公主见了伤怀，就替您回绝了，让她明天再来。”皇后眉头微皱，心想女儿也要管管了，但此时她已经身心俱疲，无力再多说什么，便摆摆手。崔尚宫静息退下。

作者有话说

　　注：“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出自卓文君《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