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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安净土 ...


  •   谢渺从东市出来,沿着一条笔直的东西向横街,足足走了半日,终于在日暮时踩着鼓点声进了怀远坊。进了坊门就不用紧张了,谢渺于是放慢脚步,往大光明寺踱去。大光明寺乃是前朝旧寺,说起此寺的建立,还有一段故事。开皇四年,隋文帝因为组织僧人抄写大批经书,便赐给长寿坊延兴寺的高僧昙延一批蜡烛使用,但没想到这批蜡烛不待点燃就能自己发亮,颇为神奇。文帝闻之大喜,便打算将延兴寺改名叫光明寺。昙延趁机向文帝建言,延兴寺老旧,不如在长寿坊之南的怀远坊另建一寺,以广佛法。文帝欣然应允,新建的寺院被正式命名为光明寺,并在前朝一直作为皇家寺院,地位颇为显赫。如今虽然改朝换代,大光明寺却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并未被冷落。由于怀远坊在西市正南,而西市之繁华热闹,乃是长安第一,加上长安城所谓的东贵西富布局,住在西边的富人们,对这座前朝的皇家寺院颇为尊崇。另外,大光明寺抄经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而如今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写经风气正盛,能得到一本寺里手抄的经书,乃是一件有尊荣的事,因此大光明寺的香火并没有随着前朝灰飞烟灭,反而颇为旺盛。当然,还有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据说宫里有一位妃子在背后供奉大光明寺,只怕这也是大光明寺香火旺盛的重要原因。
      天色已暗,寺院已经掌了灯火。谢渺见过知客僧,并将一封信递给他,请他转交住持。知客僧见谢渺远道而来,殊为不易,先是慰问了两句风尘,然后对他说,住持此时正在接待一位贵人,今晚恐怕未必能见到,于是先安排谢渺在客房住下。谢渺道了谢,跟着云水堂的小沙弥去了。穿过重重院落,一路上透过明明暗暗的灯火,朦胧中只见殿堂巍峨,佛像雄伟,不愧是帝京,连一座前朝寺院都有如此气象。
      带路的小沙弥法号无功,年纪不大,胖墩墩的很讨喜,待人接物也和善,有问必答。谢渺见他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对寺里的大小事情极为熟悉,便问他:“你可是在这里受了童子训的?”无功很是爽快:“正是,我从生下来便体弱,眼看不活,无奈之下,父母便将我送到寺里,不想我这病竟然好了。师父说这是我天生与佛有缘,父母便彻底舍我到寺里,幸得菩萨庇佑,我这些年一直平平安安。”无功说着,虔诚地双手合什,念了句阿弥陀佛。谢渺也微笑着跟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看这敦敦实实的身材,在庙里是过的不错:“这么讲来,我跟你有些相像,我也是自幼长在寺里的。”无功一听顿生亲近之感,便问出心中好奇:“你怎么一直遮着脸?天黑不怕看不清路吗?”然后又好心消除谢渺的顾虑道:“你放心,我们寺里从来不会以貌取人,无论美丑妍媸,都是一视同仁的,所以就算容貌残丑之人,在我们这里待着也是开开心心,无须遮掩的。”
      谢渺失笑:“正是,一直赶路,忘记了。”说罢便摘下了帽子。
      两人正路过观音殿,借着殿内璀璨的灯火,无功看到了谢渺含笑的脸,吓了一跳。
      谢渺面露疑惑:“怎么了?”
      无功看看殿内的佛像,再看看谢渺,讷讷道:“阿弥陀佛,你长的比观音菩萨还好看!”
      谢渺见他直率可爱,不禁促狭道:“你们寺里从来不以貌取人的,美丑妍媸,一视同仁。”
      无功被他取笑,也不恼,摸了摸光头,讪讪道:“你以后白天出来还是把帽子带上吧,我们寺里的人还好,就怕香客都来看你不拜菩萨了。”
      谢渺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又把帷帽带上了,无功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一个昆仑奴从两人身边目不斜视匆匆经过,进了前方的方丈院。可能是为了缓和方才的尴尬,未待谢渺发问,无功便热心地向他普及知识,这是昆仑奴,来自南海。如今长安的勋贵之家都争相蓄养,除了稀罕猎奇之外,主要原因还在于昆仑奴体格健壮,性情温顺,又忠心为主。昆仑奴得来不易,奇货可居,府中能蓄养昆仑奴的,在长安城也是数的出来的几户。谢渺听他如此说,便想起知客僧所说方丈见的贵客,这昆仑奴或许就是那贵客的随从。
      方丈院中,茶炉正沸,大光明寺的方丈善导禅师在专心致志地煮茶。李恪与善导相对而坐,慢悠悠地品尝着大师给他盛到茶碗里的茶汤。喝了两口,李恪有点嫌弃:“禅师,你这茶怎么一点作料都未见,甜味咸味都没有,喝到嘴里发苦。”
      善导慢悠悠道:“殿下,欲寻真味,须去繁就简,不加盐梅,细细品味,你就会发现,苦后回甘,余味无穷。”
      李恪听了语带玩笑道:“正是。念佛即是涅盘门。禅师所修净土法门,独尊念佛,以极简之道,臻至善之境……只不过你自己简便简了,苦便苦了,怎地连带着不让客人好过?”
      善导也不辩解,只是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李恪拿他没辙,实在喝不下去,便放下茶杯:“禅师,圣上命弘文馆及各大寺院僧众为太武皇帝和太穆皇后抄写《大藏经》,于佛诞日供奉灵前。《大藏经》乃是净土经义,此次抄经,大光明寺领了三藏中的《经藏》部分。我这次来,是想请大师务必料理好此事,若是人手不足的话,就出些酬劳,多雇一些抄经人,费用王府来出,还请禅师和诸位执事多多费心才是。”善导闻言,放下茶瓢,双手合什:“请王爷回复淑妃,此事大光明寺责无旁贷,必定办得妥当。”
      二人正商议间,昆仑奴云将走了进来,向二人恭敬施礼,然后用手向李恪比划一番。李恪眉微微一挑,对善导说:“府里突然有事,恕我今夜不能与禅师商议详情了。写经使与写经判官,请禅师拟定了报我府内长史便是,所需纸张笔墨,也请寺里列个单子,我派人如数送来。”交代一番后,李恪便辞了善导,带着云将走了。
      吴王府正堂。太子李承乾坐在主位上,神情颇为焦躁。王府长史在一旁侍立。李承乾突然一扬手,精致的青瓷茶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已经半个时辰了,你们王爷就这么难请吗?还是故意避而不见?”
      长史神色如常,深揖一礼:“太子殿下息怒。王爷去怀远坊大光明寺安排写经一事,赶回需要时间。加上晚间坊门已闭,来回叫门只怕也要耽搁些时候。太子殿下不辞辛劳,连夜出宫前来,必定有极其紧急之事,王爷岂有避而不见之理?”
      被长史拖了半晌,承乾早就看他不爽,闻言面色不善地看向长史:“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长史不急不慌:“微臣崔嵬,原来在礼部司勋司当值,自从原来的长史权万纪调任后,臣就过来接替他的职务。”
      一个从闲的蛋疼的衙门调来的散官,接替权万纪?太子玩味:“姓崔?郡望何处?”
      “臣郡望博陵安平。”太子有些惊讶,博陵崔氏的子弟,先是在一个冷衙门里窝着,然后到吴王府做长史?
      崔嵬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补充道:“微臣只是崔氏旁枝末节一个极不争气的后人,幸亏吴王不嫌微臣鄙陋,还肯收留在府中。”
      太子听到此处耐心已经耗尽,他本来性情暴戾,此时已经憋了一肚子火,不耐烦再跟崔嵬废话:“博陵崔氏又如何?权万纪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吴王不回来,我就绑了你这个从犯!来人,把他给我捆上!”
      太子侍卫正要动手,却听得堂外一声笑语:“大兄今天怎么发这么大火?是谁得罪了你?”人随声到,李恪扬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走了进来。
      李恪不像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继承了父祖的魁梧身躯和肥胖基因,他反而更像母亲,因此在一群体态丰腴的皇子中,他就如一棵挺拔俊秀的青竹,卓尔不群。再加上他继承了后宫第一美人的母亲的容貌,尤其是那双眼睛,生来含情,盯着人的看的时候,总带着三分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因为生的好,李恪从小招人喜欢。早年李承乾脚没跛的时候,又是长子,生来就被封为太子,特别受李世民器重。因李恪生母出身卑贱,他不太把李恪放在眼里。但自从他得了风疾,一只脚跛了以后,每次看到玉树临风的李恪,都觉得格外刺眼。
      李恪身为三皇子,天生性格潇洒恣意,放荡不羁,做事喜欢按照自己的性子来,但绝不任性妄为,触碰底线,什么事不能做心里清楚得很,虽然也曾闹出打猎踩了庄稼,在王府开赌局等荒唐事,但这些都不是无药可救的大错,被李世民小惩大诫一番也就罢了。御史给吴王的评价为小节不拘,大节不亏。李世民听了不但不生气,还觉得这个儿子的性格跟自己年轻的时候很像,很是欣慰,这让生下来就活在谨小慎微中太子殿下既妒又恨,看吴王越来越不顺眼了。除了魏王,吴王也是太子最讨厌的弟弟之一。尤其此时看着他扎眼的笑容,厌恶之情更甚。崔嵬见李恪回来,暗暗松了一口气。李恪越过崔嵬,顺势将他挡在了身后,躬身道:“不知太子驾临,让您久等,还请恕罪。”
      他延请李承乾再次入座,李承乾一甩袖子,又回主位坐下。早有侍女打扫了残渣,换了新茶。李恪关心地问:“这么晚了,宫门都落锁了,太子殿下突然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急事?”
      李承乾最讨厌他装模作样,斥道:“少装蒜!赶紧把人给我交出来!”
      若是别人,此时断不敢再跟李承乾虚与委蛇,甚至一开始就不愿开罪于他,李承乾近年来因为脚疾的缘故,性格越发暴戾,又恃宠而骄,就算打了亲王,抄了府院,恐怕也只不过落个斥责或者禁足几日的处罚。连魏王李泰也不愿意正面跟这个疯子大兄起什么冲突。李恪偏偏不同,他不但不怕李承乾,反而觉得这个人疯的很有趣,一天天冷眼旁观太子往自我毁灭的道路上走,兴味重重。甚至在李承乾火冒三丈的时候,他还敢往里面再添点油。于是摆出一张十分无辜的脸孔,请太子殿下明示。李承乾强压冲到天灵盖的火气:“前日在曲江,我的宫人称心失踪了,有人看到是被吴王府带走了,你休想抵赖!”
      李恪摆出一副竟有此事的表情,问崔嵬:“崔长史,我们府上可有这个人?”
      崔嵬恭敬回答:“回王爷,我们的确在曲江之畔救了一个溺水的人,自称叫称心,可是他并没说自己是东宫的人,我们只当他是流民,就把他暂时留在城外的别业修养,没有带回来。”
      李恪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啊!”
      两个人表情太真实,而且没有串词的机会,李承乾不禁半信半疑,来回打量他们:“如此说来,是三郎救了称心?既如此,我即刻接他回来,果然错怪了三郎的话,我一定赔礼。”
      李恪态度相当诚恳:“大兄说哪里话,自家兄弟,这点小事不用挂在心上。只是我还要劝一下大兄,不要操之过急,今天大兄连夜出宫,已经动静不小,如果再出城,定会惊动二圣。称心虽受兄看重,可毕竟是个小小宫人。这般大张旗鼓,引人注目,不太合适。不如暂且忍耐一晚,我让人天明即出城,将称心接回直接送到东宫,您看如何?”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正中承乾要害。承乾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忍耐:“既如此,我明天就在宫里等着,想来你不会骗我!”
      送走了李承乾,李恪收敛笑容,一脸嫌弃地吩咐侍者:“把这屋里的地用水好好冲一冲,桌椅也给我擦干净了。”然后带着崔嵬进了书房。
      李恪问他:“先生今日见了太子,觉得如何?”
      崔嵬想了想:“卑职只能说——名不虚传。”
      李恪哈哈一笑:“先生倒也促狭。”
      崔嵬却没他这么轻松,面色有些凝重:“恕臣直言,如今皇上已对太子日益失望,加之魏王争储之心日盛,恐怕昔日玄武门之变重演。王爷还需明哲保身,莫被殃及才好。”
      李恪却满不在乎:“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崔嵬又提醒:“还有齐国公,只怕对您成见颇深。”
      李恪冷笑一声:“他有三个嫡亲的外甥,还怕什么?”说罢走到桌案前,手指轻敲桌面,思忖片刻,吩咐云将道:“那个称心,把他叫到书房,我要亲自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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