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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义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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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还是熟悉的屋子。
我挣扎着爬下床,感觉全身上下都松软无力,动一下就疲惫不堪。扶着床沿站起来,却感到一阵眩晕,又跌坐在床上。
不能这样下去。三日,对,三日,我还有机会。王叔他们都是骗我的,娘亲不可能死!我坚定地望着前方,跌跌撞撞走出屋门。
“小姐,你醒了。”
我不理会。径直朝院外走去。可这不争气的身子却偏偏与我作对,没走两步就腿一软,又跌在地上。小翠哭着上来抱住我:“小姐,何苦要折磨自己呢?夫人她——”
啪——我反手给了小翠一巴掌。“住嘴,不许提我娘。”小翠被我打愣了,我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举动。我别过头,挣扎着站起来。
“你娘——”我愣住,“已经死了。”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传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身后有人!我竟会怕到如此地步,身体僵住。这浑厚的声音,是谁?
别怕,动起来,动起来!往前跑,拉开距离!
我迅速翻到一边,顺势转过身来。
蓬头垢面,双眼发红,好似食人的野兽,络腮胡长到看不清脸。他缓缓站起来,我才看到他身形修长,身姿挺拔,身材魁梧,若不看脸倒也颇有英姿。
“你娘已经死了。”他又重复一遍。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想站起来又四肢乏力。站不起又何妨,我就再爬一次。
突然,身子一轻,我整个人腾空摔向了瀑布边,身上湿了半片。我双手撑着要站起来,却被人按住,一头扎进冰凉的瀑布。寒意刺激着我的每个毛孔,冰冷的泉水灌进我的鼻腔、口腔,充入我的肺部。我已无力挣扎。娘亲,要是他们说的是真的,你来接我吧。
“你娘已经走了!走了!昨日午时问斩,全城的人都看见了!你的家没了!你娘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想跟着你娘去是吗?好啊,我满足你!不过我告诉你,你娘是被奸人所妒、所害,她早知自己有这么一天,用了最后一点时间护你周全!留下你这条贱命!你要是有你娘半分风采,就不要在这里像个蛆虫一般蠕动!想死就趁现在,想活,你就拿出个样来!”
我的头浸在瀑布里,苦涩的味道分不清是泉水还是泪水。我想起过往的朝朝暮暮,我还不舍得离开!我要活!要活!我拼命挣扎,终于把头从瀑布里拔出来。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啊——
啊————
啊——————
一声比一声哀长,一声比一声凄厉。我喊得肝肠寸断。
“小姐,逝者已矣,请节哀。”小翠走过来。
我心中升起怒火,狠狠地盯着她:“骗子!我娘三日之后才会问斩,我听得真真切切。我娘何时死了!”
“小姐,昨日就是第三日。夫人昨日——我和管家都看见了。”
“住嘴!枉我娘把你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吃的,穿的哪一样比我差。不想你竟如此蛇蝎心肠,合着外人一起诅咒我娘。我娘说你单纯善良,我看你就是扮猪吃老虎,恨不得我娘早点死,你就可以欺我慕容氏无人,到时候你来当小姐,我来给你当丫鬟,打得一手好算盘啊!你听着!今天起我就与你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是我娘送你的都给我取下来!哼,我早就该知道贱民里没一个好东西!”
小翠嘴唇颤抖,瘫倒在地,眼睛里写满悲凄:“小姐……”
“小姐,你言重了。”王管家过来扶起小翠,声音低沉。
“你又有什么脸面在这说话!是不是这些年在府上摆谱摆惯了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娘让我尊重你才叫你一声王叔,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才!呵。管家。无非是拿着我娘的钱做些中饱私囊的下流事。还不是为了利益?只要有钱让你干什么不成!什么主仆情义全是冠冕堂皇!你们一丘之貉,无非是怕惹麻烦,不想去救我娘。呵。一群无能鼠辈!我娘用不着你们去救!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我用不着你们这样的人!都给我滚!”
“小姐……”
“小姐……”
“噢,真是不好意思。我给忘了。你们等一下。”
我走到那位陌生人面前:“这位壮士,不知能否借几两盘缠。”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从腰间掏出钱袋。“多了没有。”
“多谢。”我作揖。
走回管家和小翠面前,我把钱袋扔在地上。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王管家声音微微颤抖。
“听见了?多了没有,少了不添。出来得匆忙,您二位多担待些。这个月的工钱,不够的话就从以往给你们的赏钱里扣吧。”
“小姐!”王管家痛心地喊道。
“哎呀呀,我都说了没钱了,您别赖着不走啊!”
“小姐,这钱我不要!”
“多谢小姐。”小翠把钱袋从地上捡起来,神色淡然。
王管家惊愕地看着小翠。我冷笑一声。
“王叔,既然小姐已经说到这地步了,我们也别再赖着不走了。”小翠的嘴角还是挂着那一抹微笑,一如我们初见时那样,“只是小翠还有一事相求。”
我斜睨着她。
“小翠的财物,都留在宅子里了。只有小翠这对翠玉耳坠,是夫人买下小翠时送给小翠的。夫人说,”
思绪飘向远方。
那天和娘上街,我到金银铺,本想买一对金镯,却挑来挑去没遇到中意的。正准备扫兴而归,娘却叫住我。“燚儿,你看那对耳坠,如何?”
翠玉耳坠,玲珑剔透,放在一堆金银中间,倒是格外显眼。只是一拿出来,便是索然无味。
“不好看,太暗了。”
“你就喜欢张扬,这种内敛的才好。店家,帮我包起来。”
走出店门,外面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们躲到胡同里避雨,却听到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像你这么瘦的,人家一看就病怏怏的,哪里会有人要你!你算是折在手里了!倒霉蛋子!生得一条贱命,长得一副贱样,还想着和人家富贵人家的子女玩?妄想!你今天就在这跪着,要不满一两银子就别回家!”
小姑娘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碗举过头顶。雨水打在小姑娘的身上,本就单薄的衣衫更加清透。秋风袭来,凉意更甚。发丝被打湿,紧贴在脸上,消瘦的脸颊更显苍白。小姑娘的全身已经发抖,嘴唇也发白,只是那双眼睛,虽然狂风卷着雨水拍打进去,虽然泪珠不断从中滚落,却仍然倔强地睁得大大的。
啪嗒。一两银子落入碗中。
小姑娘抬头望着我娘,微笑,那笑容好似悬崖上开出的花,脆弱却坚韧。
娘伸手接过她头顶的碗,把她扶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多少钱?”
“不瞒您说,这丫头是前两天我路过一个村子,她娘要病死了,非求着我收下这孩子,给找个好人家。我说不要,她娘就拖着我不让我走,我没办法了才收下的。收下了才知道,浑身是病,一身贱骨头,干不了几天活了。您要是喜欢,一两银子也就够了。您领走就行了。”
“一两?”娘冷笑,“你倒是实在人。”
娘看向小姑娘,“可有名字?”
小姑娘摇摇头。
“慕容翠,这便是你的名字。”娘弯腰摸着翠儿的头,温柔地笑,把腰间的钱袋扔在地上,立直身子,却不转头,提高音量说道:“这里是五十两,你收好。从今往后,翠儿便是我慕容家的人。给你五十两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身上只带了这么多。我要翠儿知道,慕容翠不止值一两银子,也不止五十两,你与那些达官贵族、官宦子弟并无不同,你与这天下人并不分贵贱,你与这等人——并无瓜葛。”
说完,娘便拉着我和小翠拂袖而去。走过一段,赶上管家驾马车来接我们。
“夫人,这是——”王管家问。
“慕容翠,是我的女儿。”
王管家便不再问了。
马车上。
“夫人,你的耳坠真好看。”小翠盯着娘的耳朵。娘戴的也是一对翠玉耳坠。
娘笑了,取出刚买的耳坠给小翠看:“好看吗?”
“嗯。”小翠点头。
“送给你,作为我们的见面礼。”
“夫人,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娘为小翠戴上耳坠。
“青翠如伊,温润如玉。你有何不配?”
“夫人说,”
“青翠如伊,温润如玉。”我和小翠一起说道。
“小姐,还记得。”小翠听到我说,笑得更加灿烂。
“娘说你有何不配,今日看来,确实配不上。”
小翠苦笑:“小翠自知夫人谬赞,恳请小姐让小翠把这一对耳坠留下,也好留个念想,不枉夫人一番栽培。”小翠摸了摸耳坠,不过当初的翠玉已经变成金镶玉了。
“你要留便留,是娘给你的,与我无关。”
“多谢小姐。”小翠最后行了一个长长的屈膝礼。我背过身去,不愿看她。
“在外面休要提起慕容家,休要打着我娘亲的旗号招摇撞骗。让我知道,绝不轻饶。”
良久,没有了声音。我转身回屋,已经被烈日烤干的衣襟不知何时又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