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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昭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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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节那日,沈醉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
她正在后院梅林收集雪水,赵氏最近迷上用雪水烹茶,这苦差事自然落在她头上。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细弱的啜泣声。绕过去一看,一个穿着不合身袄裙的小女孩正踮脚去够枝头梅花,袖子滑落处,露出一截青紫交错的手臂。
“你是谁?”沈醉蹲下身,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女孩像受惊的小鹿般后退,差点被自己过长的裙摆绊倒。沈醉这才注意到她脚踝上套着个铜铃,每走一步就叮当作响。
“九姑娘!死哪去了?”粗嘎的妇人声音由远及近。
女孩浑身一颤,本能地往沈醉身后躲。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冲过来,揪住女孩耳朵:“小贱蹄子,让你摘个花也磨蹭!”另一只手高高扬起!
“住手!”沈醉抓住婆子手腕,“她不过是个孩子。”
婆子讪讪收手:“沈姨娘有所不知,这丫头是老爷新买的,专门交代要好生管教。”她扯过女孩,“九姑娘,给沈姨娘见礼。”
女孩笨拙地福身,额头还带着刚才磕碰的红印。沈醉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圆脸上一双过分大的眼睛,嘴唇因寒冷裂了几道口子。最多八九岁的年纪,在现代该是小学三年级,正为加减乘除发愁的年纪。
“她叫什么名字?”沈醉问。
婆子嗤笑:“买来时就说叫九姑娘,横竖赔钱货,要什么名字。”
女孩被拖走前,回头看了沈醉一眼。那眼神让沈醉如遭雷击。太像了,像极了青楼里那个叫海棠的女孩,被折磨至死时也才十一岁。
晚饭时,沈醉从丫鬟口中拼凑出真相:九姑娘是孟世德从人牙子手里买的,据说原是个秀才家的女儿,因父亲科场作弊被牵连。买来不过七日,已经因为“不懂规矩”挨了三次家法。
“老爷亲自教她《女诫》呢。”丫鬟压低声音,“昨儿个背错一句,跪了半宿碎瓷片。”
沈醉喉头发紧,碗里的腊八粥突然腥得像血。她想起月奴临终前的话,想起柳如烟割腕时的决绝。如今又来个九岁的孩子,这吃人的轮回何时能断?
夜深人静的时候,沈醉辗转难眠。忽听窗外传来压抑的哭声。她披衣起身,循声找到柴房,九姑娘被锁在里面,蜷缩在稻草堆上发抖。
“疼……”孩子迷迷糊糊地呓语,“娘……疼……”
沈醉轻轻掀开她后背的衣衫,差点惊叫出声,纵横交错的鞭痕中,有三道已经化脓,在月光下泛着可怖的油光。这绝不是普通管教,是往死里打。
“我带你走。”沈醉脱下外袍裹住孩子,趁守夜人打盹的空档,将九姑娘偷抱回自己房间。
炭盆烘暖了冰冷的被窝。沈醉用偷藏的酒为九姑娘清理伤口,孩子疼得直抽气,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疼就哭出来。”沈醉柔声道,想起自己小时候摔伤膝盖,妈妈也是这样一边消毒一边吹气。
“嬷嬷说,哭会挨更多打。”九姑娘声音细如蚊蚋。
沈醉从箱底找出半盒药膏,这是去年她高烧时,赵氏“开恩”赏的,一直舍不得用完。药膏抹在伤口上,九姑娘突然问:“姐姐,你是仙女吗?”
“为什么这么问?”
“娘说,只有仙女才会不图什么就对别人好。”孩子眼里闪着泪光,“爹爹被带走后,就没人对我好了。”
沈醉手一抖,药膏差点打翻。她想起现代社会里,九岁女孩应该正躺在粉色的房间,抱着毛绒玩具,为明天要交的手工作业发愁。而不是在这里,浑身是伤地讨论什么是“好”。
“你识字吗?”沈醉转移话题。
九姑娘点点头:“爹爹教过《千字文》,还会背《孝经》。”她突然瑟缩一下,“但老爷说女子识字无用,只要会……会……”
“会什么?”
孩子迷茫地摇头:“不知道,老爷让我摸他那里,说学好了有糖吃……”
沈醉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孟世德这个畜生!她紧紧抱住九姑娘,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所有伤害。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沈醉突然说,“就叫昭昭,意思是光明。”
“昭昭。”女孩重复着,随即露出真心的笑容,“我喜欢!”
鸡鸣时分,沈醉不得不把昭昭送回柴房。临别前,孩子拉住她衣袖:“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这个问题像刀子捅进心脏。沈醉蹲下身,直视那双清澈的眼睛:“很快。我保证。”
回房后,沈醉翻出陶罐,在最后一行字下重重刻下:昭昭,九岁,背《女诫》。刻得太深,陶片刮破了手指。血珠滴在“赵氏,诗才,割腕未遂”那行字上,像一串省略号。
窗外,冬日的朝阳缓缓升起。沈醉望着那抹朝霞,做出了决定,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送昭昭离开这个魔窟,就像月奴和柳如烟曾经为她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