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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惺惺相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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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那日,赵氏染了风寒。
起初只是几声咳嗽,不到半日就烧得满脸通红。孟世德派人去请大夫,自己却借口“怕过了病气”搬去了书房。沈醉得知消息时,正在后院晾晒刚染好的布料。
“夫人烧得说胡话了,”小丫鬟秋菊急得直搓手,“一直喊‘不要嫁’什么的……”
沈醉手指一紧,布料“刺啦”撕开道口子。更早的时候,她可能会为仇人的病痛窃喜。但现在,她想起的是赵氏检查绣品的时候,衣袖滑落露出的那道淡白色疤痕,和她青楼姐妹柳如烟手腕上的如出一辙。
“我去看看。”沈醉放下活计。
正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赵氏躺在床上,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着,露出几根刺眼的白发。沈醉这才发现,这位总是威严十足的夫人,原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水……”赵氏在梦中呻吟。
沈醉扶起她,将温水送到唇边,却碰到赵氏滚烫的皮肤,她忽然想起现代医学知识,立刻吩咐丫鬟:“去打盆凉水,再找些酒来。”
用酒擦身降温的方法让老嬷嬷直皱眉,但确实有效。半夜赵氏清醒片刻,朦胧中看到沈醉守在床边,竟露出一丝苦笑:“你,何必……”
“夫人别说话。”沈醉换掉她额上的湿巾,“大夫说肺热最忌多言。”
赵氏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年我十四岁,他们把我写的诗全烧了。”
沈醉一怔,赵氏又陷入谵妄,开始断断续续说胡话。从碎片般的语句中,沈醉拼凑出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一个爱写诗的少女,满箱诗稿被母亲投入火盆;一个不情愿的新娘,在花轿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天亮时分,赵氏的烧退了。她睁开眼,看到沈醉趴在床边睡着,晨光为那张年轻的脸镀上金边。桌上药碗底下压着张纸,赵氏抽出来看,是幅炭笔小像,画着她倚窗读书的样子,题着“赌书消得泼茶香”。
“你……”赵氏声音嘶哑。
沈醉惊醒,慌忙去收画:“奴婢僭越了……”
“画得挺好。“赵氏将小像收入袖中,“这句诗,我未出阁时也爱写。”
此后几天,沈醉日日来侍疾。赵氏不再赶人,偶尔还会在她换药时问些奇怪的问题:“听说你们那种地方,也教诗文?”
“有些姐姐是官宦人家落的难。”沈醉小心回答,“我跟着学过几个字。”
赵氏望着帐顶,忽然道:“我及笄那年,作过一首《咏雪》,父亲说若我是男儿,定能中举。”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熄灭,“后来嫁到孟家,陪嫁的箱笼里全是《女诫》《列女传》。”
沈醉拧帕子的手顿了顿。她想起自己高中时写的获奖作文,妈妈特意塑封了贴在店里。若没有穿越,她也要准备参加高考了
“你说女子读这么多书做什么?”赵氏突然问。
铜盆里的水映出两张脸:一张憔悴但风韵犹存,一张年轻却满眼沧桑。沈醉喉咙发紧:“或许,就为知道为何要读《女诫》吧。”
赵氏竟笑了,那笑容让沈醉想起月奴谈及“时间机器”时的神情。
病愈后,赵氏对沈醉的态度微妙地变了。不再刻意刁难,偶尔还会在女红时让她“坐着做”。这日绣花,赵氏突然问:“你可知老爷为何买你?”
针尖刺破手指,血珠渗入绸缎。沈醉摇头。
“我生瑶姐儿时落了病,不能再孕。”赵氏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老爷需要儿子,而青楼出来的,最懂如何取悦男人。”
沈醉胃里一阵翻腾,原来她连“妾”都算不上,只是个生育工具。
“不过,”赵氏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瞧你不是那等人。”
午后,赵氏破例邀沈醉进她的闺房。从不上锁的檀木箱里,取出一本手抄诗集。
“我偷偷留的。"赵氏抚过泛黄的纸页,“这首《春日偶成》,是我十四岁写的。”
沈醉接过细看,娟秀字迹间跃动着灵动的词句:“小园香径独徘徊,燕子不归春事晚……”她惊讶地抬头:“这比《全唐诗》里许多作品都好!”
赵氏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又迅速黯淡:“有什么用?女子无才便是德。”
窗外雨声渐密,沈醉忽然想起李清照。同样是封建时代的女子,为何有人能成千古才女,有人却连诗稿都要藏匿?是时代更残酷了,还是个人选择不同?
“夫人若生在唐代……”沈醉脱口而出。
“或许能做个鱼玄机?”赵氏自嘲地笑,“别傻了,哪个时代女子容易?”她合上诗集,“我表姐嫁到书香门第,因在婆婆面前说了句‘《论语》有云’,被罚跪祠堂三日。”
雨滴顺着屋檐坠落,在石阶上砸得粉碎。沈醉望着赵氏侧脸,突然明白这位夫人为何对她态度转变。她们都是困在蛛网上的飞蛾,只不过一个早已停止挣扎,一个还在扑腾翅膀。
“其实,”赵氏摩挲着手腕疤痕,“老爷第一个妾是我挑的,农家女,老实本分。”她苦笑,“谁知难产死了,一尸两命。后来那些……越来越不像话……”
沈醉心头一震,原来孟世德买下九岁女孩的传闻是真的。
“知道我怎么当上正室的吗?”赵氏突然转了话题,“前任夫人‘暴病身亡’,因为她父亲获罪流放。”她盯着沈醉眼睛,“这宅子里,没有谁是真正的主人。”
当晚,沈醉在陶罐上新刻一行字:赵氏,诗才,割腕未遂。月光下,她抚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痕。两个女子,一个用顺从保全肉身却枯萎了灵魂,一个以反抗保持清醒却遍体鳞伤。
“究竟怎样才是对的?”沈醉对着虚空发问。没有答案,只有秋虫在窗外寂寥地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