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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针尖麦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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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梆子刚响过三下,沈醉已经跪在了正院外的青石板上。深秋的霜气渗入膝盖,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这是赵氏立下的规矩,新进门的姨娘必须每日寅时三刻前来请安。
“夫人起了吗?”沈醉小声问守门的丫鬟春杏。
春杏摇摇头,眼中带着怜悯:“夫人昨夜念经到三更天,这会儿还歇着呢。”
沈醉紧了紧单薄的棉袄,她知道赵氏故意为之,这位原配夫人从不真让她寅时请安,但必须让她每日在冷风中等到辰时。若敢不来,便是“目无尊长”;若来晚了,就是“青楼习气未改”。
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沈醉的膝盖已经快要失去知觉。她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宫斗剧,女主角们也是这样跪来跪去。当时她还觉得夸张,现在才知道,编剧怕是手下留情了。
“吱呀”一声,正房的门终于开了。赵氏的贴身嬷嬷走出来:“夫人今日身子不爽利,免了请安,沈姨娘回吧。”
沈醉强撑着站起来,双腿刺痛得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转身时,她瞥见窗后一闪而过的身影,赵氏分明早已起床,正躲在窗后欣赏她的狼狈。
回西厢房的路上,沈醉遇见了正在扫落叶的小丫鬟阿福。女孩见她走路蹒跚,赶紧扔了扫把来扶。
“姨娘又跪了一早晨?”阿福压低声音,“我给您留了块烤红薯,藏在您枕头底下。”
沈醉鼻子一酸。在这深宅大院里,竟是这些下人对她最好。她摸摸阿福枯黄的头发:“谢谢,但以后别冒险了,若被赵嬷嬷发现……”
“我才不怕呢!”阿福挺起瘦弱的胸膛,“上月我发热,是您偷药给我吃的。”
回到厢房,沈醉刚咬了口冰凉的红薯,赵嬷嬷就带着两个粗使婆子闯了进来。
“夫人命沈姨娘绣百子千孙图,十日后老爷寿辰要用。”赵嬷嬷扔下一卷白绫和五彩丝线,“夫人说了,针脚要均匀,不可有半点差错。这可是要挂在正堂的。”
沈醉展开白绫,倒吸一口冷气,这哪是十日能完成的量?寻常绣娘至少得绣三个月。再看那些丝线,颜色相近却故意混着几根色差的,分明是陷阱。
“奴婢手艺粗陋,恐辜负夫人期望……”沈醉试探道。
赵嬷嬷冷笑:“青楼出来的,连针线都不会?还是说,只会在男人身上绣花?”
婆子们哄笑起来,沈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青楼时她受过比这更下流的羞辱,但那时至少知道对方是明着的恶人。而赵氏,表面上礼佛念经的贤德夫人,背地里却比老鸨还阴毒。
“奴婢一定尽心。”沈醉低头应下。
整整七日,沈醉几乎没合眼。油灯熏得她眼泪直流,指尖被针扎得满是血点。阿福每晚偷偷帮她分线,才勉强赶出一小半。第八天清晨,赵氏突然亲临西厢房。
“听说妹妹日夜赶工,真是辛苦了。”赵氏一身素雅衣裙,腕间佛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检查绣品,突然“哎呀”一声:“这里怎么少绣了个孩子?”
沈醉凑近看,那处明明绣着个放风筝的童子。但赵氏的长指甲在绣面上轻轻一刮,丝线就断开了。
“奴婢这就补上。”沈醉声音发抖。
赵氏叹息:“老爷最重规矩,若寿礼有瑕疵……”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样吧,今晚别用膳了,专心补好,我明日再来查。”
门关上后,沈醉盯着被毁的绣面,突然笑了。若在现代,赵氏会是什么样?也许是雷厉风行的女高管,也许是学术严谨的大学教授……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把全部才智用在折磨另一个女人上。
“封建社会吃人。”沈醉想起历史课本上的话,“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咬断线头,开始修补。针尖一次次刺破绫面,也刺破她对“穿越浪漫”的最后幻想。在青楼,压迫是赤裸裸的暴力;在这里,却是以“规矩”为名的凌迟。
次日,赵氏带着孟世德一同前来。沈醉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老爷您看,沈妹妹手多巧。”赵氏展示绣品,指着沈醉熬红了的眼睛,“只是太要强,我说不急,她偏要连夜赶工……”
孟世德满意地点头:“醉儿有心了。”他转向赵氏,“你教导有方。”
赵氏温婉一笑:“都是老爷治家有道。”她忽然“发现”沈醉手指的伤口,“哎呀,怎么伤着了?快取我的金疮药来!”
沈醉看着这对夫妻一唱一和,胃里翻腾。最可怕的是,孟世德似乎真相信赵氏是贤惠大度的正妻。或许他并非不知情,只是选择相信这个能让齐人之福更舒适的故事。
当晚,沈醉被传唤到正院。赵氏在佛堂接待她,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模糊了菩萨慈悲的面容。
“跪下。”赵氏的声音忽然冰冷。
沈醉跪在蒲团上,发现面前摆着个炭盆。
“听说你今日对老爷抛媚眼?”赵氏拨弄佛珠,“青楼的毛病还没改?”
“奴婢没有……”
“啪!”一记耳光打断辩解。赵氏从炭盆里夹起块烧红的炭:“在青楼,不守规矩的姑娘会受什么罚?”
沈醉盯着那块炭,突然明白月奴腿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了。她深吸一口气:“夫人教训得是。奴婢出身卑贱,蒙老爷夫人收留,已是天大恩典。日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赵氏的手顿住了,她没料到沈醉会这么干脆地认错,炭块最终被扔回盆里。
“记住你的身份。”赵氏冷冷道,“滚吧。”
回到厢房,沈醉从床底取出个粗陶罐,这是她的“黑账本”。她用炭笔在罐内壁添了几道:今日,炭刑未遂。罐子里已经记满了类似的遭遇:饿饭,罚跪,言语羞辱……
“若有一天……”沈醉摩挲着陶罐,想起现代社会的劳动仲裁、妇联援助,哪怕是最基本的报警权利。而在这里,她连走出大门的自由都没有。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沈醉吹灭油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忽然想起赵氏检查绣品的时候,腰间挂着的那串钥匙。其中有一把,是通往后角门的。
月光透过窗纸,在陶罐上投下斑驳光影。沈醉轻轻抚过那些刻痕,仿佛在抚摸未来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