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不知归路》薛不腻

4、自由如风

　　月奴死在一个雨夜。

　　沈醉记得她最后的样子，瘦得像一把枯柴，而她左腿上的英文刺青“Born to be free”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高烧让月奴神志不清，她用中英混杂的呓语说着沈醉听不懂的往事：似乎关于某个实验室，某个教授，还有反复出现的“时间机器”这个词。

　　“后院的枯井……”月奴突然抓住沈醉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沈醉肉里，“假山后面…有……

　　话没说完，她的瞳孔就扩散了。药婆来检查时，只随便翻了翻眼皮：“没气了。正好明早粪车来，一起拉走。”

　　沈醉主动要求为月奴擦身。在无人处，她颤抖着抚过那行刺青，轻声道:“I will be free for you。”（我会替你获得自由）

　　当夜，她故意打翻油灯烧坏了自己的衣袖。金妈妈罚她去倒一个月夜香，这正是沈醉想要的。每天丑时到寅时，她可以借倒秽物的名义在后院活动。

　　第三晚，她发现了月奴说的枯井。井口被假山遮挡，井壁上有个半人高的洞口，通向一条满是蛛网的暗道。沈醉的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她小心地用石块在暗道入口做了记号。

　　接下来是更危险的环节，寻找盟友。

　　“柳姐姐，你看过《聂隐娘》吗？”某天梳妆时，沈醉突然问。这是唐代传奇，讲一个女子逃脱掌控成为侠客的故事。

　　铜镜里，柳如烟的眼神骤然锐利：“你想说什么？”

　　“听说隐娘最后烧了仇人的宅子。”

　　柳如烟的梳子停在半空。良久，她继续梳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花魁大赛那晚，金妈妈会请全县的富商来。”

　　沈醉懂她的意思，那将是醉仙楼最忙碌、最混乱的夜晚。

　　小桃红比想象中容易说服。当沈醉假装无意提到“阴德攒够了就能投胎”时，这个信佛的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要是，要是现世就能解脱呢？”

　　最意外的是翠儿。这个从小在青楼长大的姑娘，某天深夜突然爬到沈醉铺上：“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沈醉浑身冰凉，却听翠儿继续说：“点灯的事，交给我。”

　　原来这姑娘早已在心底埋下仇恨的种子，她的亲姐姐就是被客人活活折磨死的。

　　计划在沉默中完善。沈醉借厨房帮忙偷藏火油；柳如烟悄悄收集姑娘们的首饰换成碎银；小桃红负责传递消息；翠儿记下每个守卫的巡逻路线。

　　花魁大赛前夜，沈醉在茅房后与她们最后确认：“火起后，大家假装救火，趁乱到枯井集合。”她顿了顿，“不愿意走的，不强求。”

　　小桃红冷笑：“留在这里的，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

　　比赛当天，醉仙楼张灯结彩。金妈妈穿得像只锦鸡，带着姑娘们挨个给客人敬酒。沈醉被安排伺候最油腻的赵掌柜，这正合她意，赵掌柜喝多后就会睡死。

　　三更鼓响的时候，前厅突然传来尖叫：“走水了！”沈醉透过窗缝看到东厢房窜起的火苗，看来是翠儿得手了。

　　“老爷醒醒！着火了！”她摇晃着打鼾的赵掌柜，趁乱溜出房门。走廊上已乱作一团，龟公们提着水桶奔跑，醉醺醺的客人裹着衣服往外冲。

　　沈醉逆着人流奔向二等厢房，用事先偷来的钥匙打开柜门，里面捆着今早刚被卖进来的五个女孩，最小的才八岁。她们嘴里的布条刚被取下，就有人哭起来：“姐姐我怕。”

　　“别出声，跟我走。”沈醉用剪烛芯的剪刀撬开后窗，带着女孩们爬向后院。

　　火光将黑夜照成黄昏。假山旁，柳如烟和小桃红已经带着十几个姑娘在等。沈醉数了数，差不多是醉仙楼三分之二的人。

　　“翠儿呢？”她问。

　　柳如烟摇头。远处传来梁柱倒塌的巨响，东厢房已经完全被火焰吞噬。沈醉想起那个圆脸小姑娘昨晚说的话：“我这样的，出去了也是死。”

　　井下的暗道比想象中难走，潮湿的通道里满是蛛网和老鼠，姑娘们互相搀扶着前行。沈醉打头阵，举着偷来的油灯，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作响。

　　“前面有光！”不知走了多久，小桃红突然喊道。一丝凉风夹杂着草木气息飘来，是出口！

　　沈醉推开掩住洞口的杂草，月光像冷水泼在脸上。她们站在城郊的乱葬岗边缘，远处醉仙楼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接下来……”柳如烟正要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怒骂。龟公王二提着刀追来了！他满脸烟灰，左臂烧伤，眼神却凶得像狼：“贱人！老子杀了你们！”

　　“跑！”沈醉推着姑娘们往不同方向散开，“记住，分开跑！”

　　王二直奔抱着小女孩的沈醉。眼看刀光就要劈下，一道白影突然从侧面撞来，是柳如烟！她死死抱住王二的腿：“沈姑娘，带她们走！”

　　“柳姐姐！”

　　“走啊！”柳如烟回头一笑，那个笑容让沈醉想起月奴，“快……”话音未落，王二的刀已经刺入她后背。

　　沈醉咬着嘴唇直到出血，抱起吓呆的小女孩冲向树林。身后传来柳如烟最后的惨叫，然后是重物落水的声音，暗道出口旁是条湍急的河。

　　黎明时分，沈醉和三个最小的女孩躲在废弃的山神庙里。远处县城方向仍冒着黑烟，但火势似乎小了。女孩们挤在一起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

　　沈醉摸出怀中藏着的最后一样东西，月奴临死前塞给她的布条，上面用炭笔画着奇怪的符号。她不懂这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很重要。

　　沈醉做了一个决定。她将女孩们托付给早起采药的村妇，对方看到她们身上的伤痕就明白了，默默点头收留。

　　沈醉告别村妇，独自走向深山，沈醉回头望了一眼县城。醉仙楼的火应该已经灭了，但有些东西一旦点燃就再不会熄灭，比如自由意志，比如反抗的勇气。

　　她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火镰，这是从厨房偷的，也是她新生活的开端。前方山路蜿蜒，通向未知的命运。但至少此刻，她是自己的主人。

　　＂Born to be free.＂沈醉对着晨风轻声说，踏上了逃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