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不知归路》薛不腻

17、铁匠

　　铁匠铺的后间里，王铁匠蒲扇般的大手正捏着绣花针般的镊子，试图调整怀表里芝麻大的擒纵轮。汗水从他花白的鬓角滑落，在炭火映照下像融化的铁水。

　　“不对，那小娘子说这里应该……”他嘟囔着用锉刀磨去一丝铜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弱的嗓音：

　　“王师傅，擒纵叉的宝石歪了。”

　　王铁匠猛地回头，看见昭昭不知何时站在工具箱旁，脏兮兮的小手指向怀表内部。孩子脚上的伤已经结痂，但走路还有些跛。

　　“你咋知道这叫擒纵叉？”王铁匠眯起被炉火熏红的眼睛。

　　昭昭蹲下来，用炭块在地上画了几组齿轮：“姐姐说……”她突然噤声，想起沈醉叮嘱不可轻易暴露学识。

　　但王铁匠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一把抓过昭昭画的草图，对照着怀表内部结构，突然狠狠拍了下大腿：“妙啊！原来西洋人是这么做工！”

　　他翻箱倒柜找出半块磨刀石，小心翼翼按昭昭的示意图调整宝石位置。当怀表突然“咔嗒”一声恢复走动时，老铁匠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丫头……”他声音沙哑，“你爹真是木匠？”

　　昭昭低头玩着衣角，这是她们编造的来历：“我爹喜欢摆弄机关。”

　　院外突然传来嘈杂声。王铁匠脸色骤变，一把将昭昭推进角落的水箱：“里正带人搜来了！憋住气！”

　　铸铁水箱里还剩半缸淬火用的污水，昭昭刚蜷身进去，就听见靴子踏进铺子的声响。透过箱壁缝隙，她看见王铁匠用身子挡住水箱，墙上“女子不得入作坊”的祖训在煤烟中若隐若现。

　　“王老头，见没见着个受伤的女娃？”里正的声音带着狐疑，“孟老爷家逃了个丫头。”

　　“忙着修县太爷的西洋钟呢。”王铁匠故意把怀表晃得哗啦响，“您要不怕耽误差事，尽管搜。”

　　一阵沉默后，里正啐了一口：“晦气！”脚步声渐渐远去。

　　水箱盖掀后，王铁匠看着她被污水泡红的伤口，突然扯下墙上写着祖训的纸张，揉成一团扔进炉子。

　　“从今日起，你是我远房侄儿。”老铁匠翻出套儿子旧衣裳，“白天帮拉风箱，夜里我教你《考工记》。”

　　昭昭眼睛亮起来：“沈姐姐说《考工记》里有斜面原理！”

　　“啥圆里？”王铁匠挠头，但还是郑重地从神龛后取出本毛边抄本，“我爹传的，说匠人不懂这个，一辈子打菜刀。”

　　就这样，九岁的昭昭成了铁匠铺最小的学徒。其他工匠最初抱怨用女子怕是会冲撞火神，直到他们看见她设计的省力滑轮，用废弃齿轮和麻绳组成，能让孩童轻松吊起百斤铁锭。

　　“这丫头，”最年长的张师傅摸着滑轮呢喃，“莫非是鲁班娘娘转世？”

　　又过了好几日，孟府管家突然来访，定做二十副马蹄铁。昭昭正躲在炉后画风箱改良图，一支炭笔从袖口滚出来，骨碌碌停在管家靴边。

　　“这是？”管家弯腰去捡。

　　王铁匠的铁钳突然“当啷”砸在砧板上：“小畜生！又偷懒！”他一把揪住昭昭后领，“滚去后山砍柴！”

　　昭昭会意，抓起砍刀就往外冲。管家盯着她背影皱眉：“这学徒……”

　　“远房侄儿，笨得很！”王铁匠故意大声叹气，“打把镰刀都能把刃开反！”

　　当夜，老铁匠把昭昭叫到炉前。通红的炭火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丫头，明日有马队去北边。”他掏出一包刻刀，“这个带着，比你那炭笔强。”

　　昭昭解开粗布，里面是套精致的刻刀，刀柄上缠着防滑的牛皮绳。还有那本《考工记》，封皮上新添了四个歪扭的大字：给昭昭师傅。

　　“我……”昭昭抱着书，突然哽咽，“我背完就走。”

　　王铁匠摆摆手，转身去拉风箱。火光中，他佝偻的背影像张绷紧的弓：“那西洋表，我留着研究。等你安顿了，托人带个信来。”顿了顿，又低声道：“要还有啥机关图，记得给我看看。”

　　“嗯！”昭昭用力点头。

　　后面昭昭穿着改小的男装，揣着刻刀混入马队。王铁匠站在铺子前，直到人影消失在晨雾中。他转身从炉灰里扒出个铁盒，里面是昭昭这些天画的所有设计图，每张都被他偷偷用油纸仔细包好。

　　老铁匠摩挲着图纸上稚嫩的笔迹，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师父说的话：真正的手艺，不分男女，只论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