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不知归路》薛不腻

14、井水里的文姨娘

　　昭昭蜷缩在草堆上，脚踝的铜铃已被沈醉提前用布条裹紧。孩子听到动静立刻睁眼，那眼神清亮得不像九岁孩童该有的。

　　“今天教这个。”沈醉掏出赵氏给的西洋怀表，残缺的玻璃罩下，黄铜齿轮艰难地咬合转动。

　　昭昭凑近观察，呼吸喷在金属表面凝成白雾。月光从地窖缝隙漏进来，在齿轮上投下蛛网般的光影。

　　“大齿轮转一圈，”沈醉指着机芯，“小齿轮要转多少圈？”

　　昭昭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转动计数，突然轻呼：“八圈！小齿轮转得快但力气小！”她兴奋地比划，“就像姐姐说的那个杠杆！”

　　沈醉喉头发紧，这个没受过正规教育的孩子，竟能自发理解齿轮比与力矩的关系。若在现代社会，或许会成为杰出的工程师或科学家。

　　怀表突然“咔”地停转，昭昭着急地摇晃它。沈醉借机教学：“看，这是擒纵机构坏了。就像我们的计划，”她拆下一枚齿轮，“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嗯！”昭昭立马点头。

　　昭昭突然道：“不然我们就会像姨奶奶……”

　　地窖瞬间死寂，赵氏手中的瓷杯“啪”地砸在地上，醋液泼洒如同鲜血漫过砖缝。她一把抓住昭昭的肩膀：“谁告诉你这些的？！”

　　女孩肩膀吓得瑟缩着，沈醉看见赵氏指甲深深掐进昭昭皮肉。她急忙拉开两人，昭昭已经哭出来：“洗衣张婆说的，说井里住着穿绿衣裳的姨奶奶。”

　　赵氏像被烫到般松开手，她转向沈醉时，眼中闪烁着某种决绝的光：“今夜子时，带上昭昭。”说罢拎起裙摆匆匆离去，留下一地狼藉和两个惊魂未定的人。

　　昭昭抽噎着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沈醉擦净她脸上的醋渍：“不，你只是揭开了一个旧伤疤。”

　　子时的梆子刚过，沈醉抱着熟睡的昭昭来到后院废园。月光被密匝的竹林滤成惨绿色，赵氏提着白灯笼站在一口被铁链锁住的古井旁，素白衣裙在风中飘荡如鬼魅。

　　“文姨娘，万历四十五年被抬进门。”赵氏的声音比夜雾还冷，“那年我刚刚流产，老爷需要新血。”

　　铁链随着她拉扯发出瘆人的呻吟。沈醉注意到井沿青苔有被反复摩擦的痕迹，显然常有人来此。

　　“她父亲是个落第秀才，为十两银子卖了女儿。”赵氏撬开生锈的锁头，“进门那日，她簪着支银茉莉，对我说，姐姐安好。”

　　井盖掀开的刹那，腐臭味扑面而来。昭昭在沈醉怀里不安地扭动。月光斜斜照入井口，沈醉看见内壁布满抓痕，最深处的水面泛着诡异的油光。

　　“县令大人看中了她。”赵氏突然冷笑，“老爷为谋河边的百亩良田，亲自给她沐浴熏香，绑了手脚送去县衙。”

　　灯笼光晕中，沈醉发现赵氏左耳的翡翠坠子闪着幽光。她下意识看向井沿，裂缝里卡着半枚同款耳坠，沾满黑褐色污渍。

　　“三天后抬回来的时候，她下身全是血。”赵氏摩挲着耳坠缺口，“当夜就投了井。老爷怕她化作厉鬼，请道士封了井，还……”她突然掀开袖口，露出手腕内侧的疤，“用我的血画了符。”

　　沈醉胃里翻涌。难怪赵氏对昭昭如此保护，历史正在重演。怀里的孩子无意识地蹭着她胸口，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后来县令暴毙，老爷如愿得了田地。”赵氏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发黄的绢帕，“她临跳井前塞给我的。”

　　血书已经氧化成褐色，但字迹仍清晰可辨：“愿来世不为女子”。沈醉如遭火焚，鼻头一酸，竟是落下泪来。

　　“现在你明白了吗？”赵氏夺回血书，“昭昭绝不能再走这条路。”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沈醉感到昭昭在梦中发抖，连忙裹紧斗篷。黑暗中，赵氏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五日后子时，后角门。”

　　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沈醉手心，是钥匙。她刚要开口，远处传来脚步声。赵氏迅速合上井盖，锁链“咔嗒”扣响的瞬间，灯笼倏地熄灭。

　　“记住，”赵氏最后的耳语混着竹叶沙沙声，“经过祠堂的时候，千万别看供桌下面。”

　　沈醉几乎于是做梦一般地回到了厢房，昭昭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清亮的眼睛看她。

　　“姐姐，”孩子摸着她的泪痕，“井里的姨奶奶，是不是和我娘一样，变成星星了？”

　　沈醉想起文姨娘的血书，想起柳如烟，想起月奴。这些女子如流星般陨落，甚至激不起一丝尘埃。她把昭昭搂得更紧：

　　“不，她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她哽住了，突然明白赵氏为何执着于让她教她们科学，自然规律永恒不变，比虚无的来世更值得信赖。

　　昭昭从枕头下摸出块东西：“给姐姐。”是她们上课用的小磁石，“夫人说，磁铁永远指向北方。”

　　沈醉攥着磁石和钥匙，望向窗外那口被月光照得惨白的井。再过几日，这个时刻，她们要么已远走高飞，要么，就成为井中新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