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不知归路》薛不腻

13、神国

　　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清冷的节奏。课后，赵氏罕见地留下沈醉，带她登上家中少有人至的藏书阁。推开尘封的雕花窗，月光混着雨气漫进来，为满架典籍镀上银边。

　　“你看这个。”赵氏从紫檀匣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坤舆万国全图》，指尖点着边缘处绘制的帆船与海怪，“我及笄那年，父亲说这些皆是胡编乱造，天下唯有中原……”

　　沈醉望着地图上熟悉的轮廓，喉头发紧。这幅明代利玛窦绘制的世界地图，曾是她高中历史课本里的插图。

　　“沈姑娘，”赵氏突然转身，眼中跳动着烛火般的光，“你实话告诉我，你的家乡，可是在神国？”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沈醉看见赵氏脸上混合着敬畏与渴望的神情，恍然明白这位封建女子将科学理解为了某种仙术。

　　“世上没有神国。”沈醉苦笑，“我若是神人，怎会沦落至此？”

　　赵氏却摇头，从袖中取出沈醉昨日用来演示浮力的竹筒与石块：“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孩儿的地方，本身就已经是众人眼里的神国了。”

　　沈醉无意识摸向胸前，那里藏着她穿越时唯一带着的现代物品：一枚小小的共青团徽章。雨水渗入窗棂，打湿了她的衣领。

　　“那人不是神，”沈醉轻声道，“而是人们心里的红太阳。”

　　“红太阳？”赵氏迷惑地重复。

　　沈醉没有解释，转而指向地图上的波兰：“这里曾有个叫哥白尼的人，他说地球不是宇宙中心。”

　　“就像你说地球是圆的！”赵氏突然激动起来，“当时他们也不信你对不对？”

　　沈醉点头，继续道：“后来有个叫伽利略的学者支持这学说，却被教会判为异端，终身软禁。”

　　烛火噼啪作响。赵氏的脸色在明暗间变幻，她突然抓住沈醉的手：“你教我的这些，在这里也是异端对吗？”

　　沈醉沉默片刻，从赵氏手中抽回地图，轻轻折好：“比异端更危险。因为它会让人们怀疑，某些理所当然的秩序。”

　　赵氏如遭雷击，她想起自己得知地圆说的那一个晚上，是如何的辗转难眠，如果连脚下大地都不似经书中描述，那三纲五常呢？君臣父子呢？

　　“那，那，”赵氏声音发颤，“伽利略后来……”

　　“三百年后，教皇为他平反。”沈醉望向窗外的雨幕，“真理有时需要等待。”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灭了蜡烛。黑暗中，赵氏的手摸索到沈醉的衣袖：“沈姑娘，你说的红太阳，我能否……”

　　“夫人不必知晓。”沈醉轻轻按住她，“就像您箱底的诗稿，有些东西，知道得太清楚反而危险。”

　　月光重新透进来，赵氏发现沈醉已经退到门边。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案几抽屉取出一物：“这个，或许你用得上。”

　　那是一块残缺的西洋怀表，玻璃罩裂了，但齿轮仍在艰难转动。沈醉认出这是明末传教士带入中国的稀罕物。

　　“老爷最珍爱的收藏。”赵氏嘴角浮现一丝狡黠的笑，“昨儿个被我失手摔了。”

　　沈醉会意地接过，将这件精密机械收入袖中。她知道，在适当的时机，这可以成为向昭昭讲解齿轮原理的教具。

　　这时候，赵氏拽住沈醉。月光从菱花窗格里漏下来，斑驳地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沈姑娘，我昨夜做了个梦。”赵氏声音轻得像羽毛，“梦见昭昭……不，梦见瑶姐儿站在光里，手里拿着你画的那种杠杆图。”

　　沈醉感到赵氏的手心出了汗，冰凉潮湿。

　　“在梦里，”赵氏继续道，“她穿着男子的长衫，站在，站在一个全是书的地方，周围人都喊她先生。”

　　沈醉心头一震。这不正是现代大学课堂的景象吗？她正犹豫如何回应，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四更了。”赵氏松开手，又恢复成那个端庄的主母，“明日老爷查账，你且安心教昭昭识字，我自有应对。”

　　沈醉点头。

　　回到厢房后，沈醉从怀中取出那枚团徽。鲜红的底色已经褪色，但金色的麦穗与齿轮依然清晰。她想起入团那天，班主任说的话：“你们是新一代的太阳。”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东方的天际泛起蟹壳青，几颗残星仍顽强地亮着。沈醉想起赵氏说的梦，想起昭昭背诵《硕鼠》时发亮的眼睛，她将团徽重新藏回衣襟。在这个封建长夜里，她至少点燃了几星火苗。正如那人所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远处鸡鸣响起，沈醉在晨曦中闭上酸涩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