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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忠义难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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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林霁听说的,郑恭惟为唐青臣便跑了有七八趟大狱,还去了两趟求见林霄鸿。后来郑恭惟接下了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一直拒绝的官职,正式为林霄鸿效忠。但唐青臣身上的罪名并没有摘,郑恭惟的这些付出,只为他争到了一个死前自由行走的权力。
林霁听说郑恭惟授官,后悔不已,但木已成舟。
郑恭惟对于林霄鸿和整个朝堂来说,其实比起实干的官员更像一种文化符号。他出身文学世家,他的站队会代表着文坛清流的接纳,因此林霄鸿也不需要郑恭惟发挥什么巨大的作用,只让他在宫里不时举办诗会。
而几次林霁“恰巧”路过,都能看见里面唐青臣的身影。
这个人,出了狱也邋里邋遢的,好像永远衣冠不整。
这天,林霁甩掉了林霄鸿派来监视的人,又“碰巧”路过诗会,终于逮住了孤身一人的唐青臣。
为什么是“恰巧”呢?因为林霁早就想问唐青臣一些事情了。
“诗会好玩儿吗,唐同知?”林霁挡住殿门,不让唐青臣离开,“听说你最近总是捧郑恭惟的场啊?”
“呸!”唐青臣果然停下脚步,不知真假地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来捧他,老子来,是为了告诉他,他的诗绝对不配千古绝句!”
林霁一脸不信地看着他。
“诗中只有镜花水月,没有家国正义,只能算二流的诗文而已。”唐青臣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哂然一笑,“我发昏了才跟你说这些,你懂个屁的诗。”
林霁伸手把他拦下,说道:“唐同知既知这道理,怎么甘去杀人,做第二流的人呢?”
“我说过了,那不是杀人,本官只是奉旨行令。”
“奉旨行令地杀人便不算杀人了吗?”
唐青臣一时无言,林霁接着说道:
“忠义两难全,唐同知选择了忠于君王,却被他所弃。来日死在菜市口侩子手刀下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曾在你剑下求饶的冤魂呢?”
“你在说谁?”
“我曾经的忠臣良将——原正三品户部侍郎,程休意。”
唐青臣呼吸一滞。
程休意在林霁南伐丹城时留守北都,与殷寒、林望晚、谢青四人共同作为林霁的北都四角,相互辖制,同时共同帮林霁守住北都。可惜后来殷寒追来,林望晚、谢青全数倒戈。等林霁回来时,程休意这名不为人知的暗哨也被人拔除,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林霁对程休意是旁人没有的独一份儿心思,因为他在当代的男人之中,是真正地心怀他人,甘以个人牺牲成全他人幸福的人。
如果说殷寒站队林霁是别无选择,对女性的处境感同身受,林辙是因为一路上的相伴之情,南流景是因为司空赫。那么程休意从前与林霁非亲非故,连一面之缘也没有。
他的人生完满而精彩,没有被欺压,没有被排挤,没有被嘲笑。出身大家,才貌双全,科举榜眼,一朝入朝。可他却毅然决然地投了林霁。
程休意明明有得选,他却选了林霁。而林霁要推行的法令则是要夺走男人们和统治阶级现有的权力和利益,将其分给女人们和弱势群体。真正地实现不分男女老少,物质上精神上的“耕者有其田”。
这也就意味着,程休意在曾经的官员公子之中会被视为叛徒和异类。他剥落自己的血肉将他人喂养,也难换回一点理解。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看到了繁华下的苦难,他知道当下很多人们的处境有多艰难,而且愿意付出自我,去拯救沉沦的世人。
林霁是很佩服这个人的,因为她做不到。
程休意就是要做第一个异类。他要不回头地逆向而行,因为他要的不是太阳。或者说,他要的是不知道多少年后,那真正可以自由升起的太阳。
当程休意销声匿迹于阴影之中,林霁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追查幻草时遇见的卫瑶。程休意与当年没有沉冤昭雪的卫瑶父女,他们明明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光明之中,却只能身披黑暗死去。
林霁受够了这种意难平。
此时唐青臣正在厉声质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名字的?”
林霁嘲讽一笑:“我了解林霄鸿可比他了解我多得多。”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感觉时间要来不及了。再不回去,恐怕林霄鸿要生疑,于是最后对唐青臣说道:“若你心中还有最后一点为人为官的良知,知道当初自己做官究竟是为了荼毒百姓还是造福万民的话,我们下次诗会见。”
等她回到寝宫,一旁的宫女告知她明日宫内有筵席需要参加,是为了庆祝驻守北疆的风烈将军大败乌努族,班师回朝。
翌日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却有一队北疆士兵始终坐的笔直,滴酒不沾。那位风烈将军也是以身作则,但凡有人劝酒,一律拒绝。虽然在边关苦寒之地打仗,将军的皮肤并不白皙,甚至有些粗糙,但是看得出眉眼间自有一股英气。
这样的行为让林霄鸿感觉自己非常被冒犯,于是他亲自端起酒杯,让自己的皇后齐瑶乐给风烈将军送到桌前。
齐瑶乐代表着四世家之一的齐氏,此时拒绝这杯酒就代表着得罪了皇家和齐家。
风烈将军没有喝,也没有拒绝,而是一撩袍子下摆,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请陛下恕臣欺君之罪!”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将军的身上。
风烈将军接着说道:“臣其实并非男儿,而是女子。当年平北军招兵之时,臣乃效前朝木兰将军,替父从军!臣的本名叫做花潋滟。”
“水光潋滟晴方好”,这是个新雪初霁的好名字,和林霁的名字是一样的含义。
林霄鸿听了这话没什么表示,反而还露出了点笑意,让林霁有些摸不着头脑。
“既如此,风烈二字终究煞气太重,你一个女儿家这么叫倒不好了。朕便赐你一号,将风烈的‘风’改为‘孝’,唤作孝烈将军如何?如此可彰你孝顺之心。”
花潋滟拜下谢恩。
又过了大半月,郑恭惟的诗会再一次在宫内召开了,林霁这次早早打听了地方,只带了一个宫女,到了便在内间床上打盹儿。
等到晌午她被众人谈诗吵醒,也不出去,只是在床上瘫着,听着众人对郑恭惟琳琅满目的溢美之词,好像他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似的。
林霁曾看过他的诗,没感觉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当然,也许这是因为她在文学上的造诣不高,只是个俗人罢了。
所以她只觉得外面这群众星捧月的人都是阿谀奉承,没什么好看的。
等到众人散去,她支开小宫女,才悠悠推门,把唐青臣吓了一大跳。
对面的唐青臣倒是开门见山,问道:“你能保我不死吗?”
林霁摇头,“我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所以选择权始终在你。”
“我只能说,”她说道:“如果你写下这份状纸作为证据,我会记住你的。来日程休意沉冤昭雪之时,也会是你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所有人都会记住你的。”
“况且,”林霁补充道:“让林霄鸿难受不应该是你最高兴的事情吗?你若给了我证据,我便扣他一个无故擅杀朝廷命官,昏庸无道的罪名。”
唐青臣从袖中掏出两页薄薄的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林霁接过来一看,上面详细地描述了林霄鸿下密令,让唐青臣以叛国罪格杀程休意。程休意自知暴露,收拾行囊离开了北都,唐青臣追至北都郊外,最终将程休意斩于那处。林霄鸿吩咐死不见尸,但唐青臣因为程休意临死前的话语一时心软,将其葬在了郊外一座庄子上。
也正是这点心软,让林霄鸿怀疑唐青臣有不臣之心,于是就过河拆桥,让大理寺将其收监,满口不提密旨一事,还派人将密旨抢夺烧毁。所幸唐青臣于无人处抢下一块布料,上面正盖着玉玺一角。这在此时竟成为了最有力的证据。
“密旨一角我埋在程休意尸身旁边,你们去寻他的时候便自会看见。”
有这些证据,自然是足以证明唐青臣未曾因一己之私杀人,但要替他翻案,依旧很难。
“下一场诗会之后,我便要被问斩了。”唐青臣说道:“虽然我做了很多错事,但还是希望公主殿下能够尽力保下我一条命,让我重归正途。”
“我尽力。”林霁说完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