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隐德来溪

50、沉沦

　　郑恭惟的最后一场诗会，林霁照例去参加。只是这次将宫人们带了很多，摆足了公主的排场，也让林霄鸿派来监视的人稍稍打消疑虑。
　　别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郑恭惟与几个文坛才子交谈诗文，只有林霁坐在位置上无所事事，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从这些人的言语举止来看，郑恭惟的诗似乎也并不是徒有虚名。至少她知道的几个惯不会捧高踩低的大家在诗会上也略略颔首，面有称赞之色。
　　林霁看着一旁特意空出的座位，目光逡巡了一圈，发现唐青臣还没来。
　　郑恭惟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往空着的位置上看。
　　诗会本该在黄昏时候结束，但众人实在盛情难却，今日来讲学的几位才子便应声一人再作一首。
　　几个人轮流写完，最后才轮到郑恭惟。
　　众人都盯着郑恭惟的诗句，就连林霁也感觉到：他的诗文似乎和几月前大不相同了。那是一种境的蜕变，从此诗文从他笔下自由倾泻，独有思想，不再是他手中笔冥思苦想创造诗句，而是诗文本心。
　　那个一生顺遂天资聪颖不染纤尘的文坛天才，是被谁一把拉入了众生皆苦的滚滚红尘？从此他的诗中弃了镜花水月，入了人间疾苦。
　　而等郑恭惟最后一笔收尾，狼毫毛笔离开宣纸的时候，关闭的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唐青臣信步跨过门槛，高声拍手叫好。
　　在郑恭惟的印象里，这是唐青臣第一次称赞他的诗。
　　等他走到近前，众人才看清他手上带着的锁链，纷纷嫌恶退开。而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大牢丢了凡人的狱卒在寻人。
　　唐青臣坦然转身，像所有人挥挥手：“诸位，就此别过了！”
　　狱卒找到了人，一脚踹在唐青臣膝弯，没想到他竟没像一般的犯人一样跪倒在地，依旧笔直地站着。
　　唐青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狱卒们又几个人一起上来拉扯，要拖拽着他离开这里。
　　林霁实在忍到如今，实在不能袖手旁观，起身斥道：“就连一句话也不能让人说完吗？他来日就要被问斩了。”
　　此时站得离林霁最近的狱卒一口啐在地上，毫不惧怕地回道：“我呸，你是个什么东西？造反的公主，早晚也要下到大狱来，说不定还要在哥儿几个手下讨生活，还跟我们这么嚣张？”
　　林霁听了这话，早已不会生气，余下的只有深深无奈。
　　她真的救不了唐青臣，她已经自身难保。
　　说曹操曹操便到，林霄鸿的消息快如闪电，她散了诗会甫一回宫就被林霄鸿堵在了寝宫门口。
　　林霁看见月前自己砸出来的伤留了疤，在林霄鸿的额头上久久不消，很想嘲笑他，但还是死死忍住了。
　　林霄鸿将一卷圣旨摔在她怀里，指着她说道：“今日又去管别人的闲事了？你可真是妇人之仁。便罚你带着司礼太监，替朕去花府给花潋滟宣旨。不想再挨一巴掌的话，就照做。”
　　林霁低头装作恭顺的样子应声，随后转头回宫。
　　夜里，林霁在床上望着窗外一轮冷月，突然有只鸟儿扑棱着停在了窗棂上。她抬手扒拉鸟儿，没想到它却丝毫不怕人，反往她的手心跳。
　　林霁定睛一看，这鸟儿居然是宋羡云的灰灰！
　　灰灰脚上寄了小纸条，林霁将宣纸拆下来察看。
　　上面写着：勿念我，业已脱身。以烟花为号，等我择日动手。
　　落款是“云”。
　　林霁看到这便安心了。因为这样卑躬屈膝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唐青臣被问斩的那日，林霁没有资格去观刑。在属于唐青臣生命里最后一场诗会，她已为他作出了最后一次努力，可也付诸东流。有了林辙长生果事件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去插手唐青臣的生死。
　　她得知唐青臣的死讯是在郑恭惟的诗会上，和唐青臣生前参加的最后一场诗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次郑恭惟的殿门前可谓是门可罗雀。甚至没有几个人在听郑恭惟说话，大家似乎都向他投去窥窃的目光，窃窃私语。
　　林霁大大方方地坐在桌旁，还是坐在角落磕自己的瓜子，有人回头张望的时候立马端起茶杯喝茶微笑，保持自己良好的形象。
　　几次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坐在前桌的两人回过头来，对林霁低声说道：“公主殿下怎么还来听他的诗会？没有听说之前的传闻吗？”
　　林霁摇头。
　　那两个人讨好地笑笑，说道：“就是之前闯进诗会被带走的那个人啊，据说是个杀人犯！杀人犯居然来给他的诗会叫好！听说他们私交还颇深，不然那个杀人犯怎么会好几次来参加诗会，给他捧场？”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从前是我们看错了郑恭惟，身为文坛清流，居然和这样的人私相授受，相互勾结，他不配站在这里！”
　　谁比谁更不配呢？是她林霁就配坐在这里，郑恭惟就配受千夫所指，唐青臣就活该去死吗？
　　谁的命比谁的更贱呢？谁的名比谁的更贵呢？
　　唐青臣是从三品乌衣卫指挥同知，直受皇令杀了程休意。如果在另一个时代，皇帝命令锦衣卫诛杀叛臣，都该会成为一段佳话，唐青臣都理所应当会成为一个英雄。但是林霄鸿是那样一个君主，程休意是那样无辜。
　　唐青臣会背着杀人犯的名声遗臭万年吗？
　　他的机会只剩下林霁手里这点微乎其微的翻案可能了。
　　数日后，她带着全副仪仗驾临花府，花府上下五口人在门口跪地拜见。
　　林霁一一扫视，大概认出了花潋滟的父母，他们除了花潋滟这个长姐，还生育了一儿一女。
　　踏入府中，她并不着急颁旨。令人诧异的是，花潋滟这个皇帝亲封的孝烈将军居然家徒四壁，五个人挤住在两个屋中。
　　林霁低声与并肩同行的花潋滟问道：“之前不是朝廷赐了你一套宅子吗，还有这么些年的俸禄，家里怎么这么萧条？”
　　花潋滟说：“俸禄都填了军饷，宅子卖了还了老家的债，又凑了点钱才把父母接过来在京郊住着。平日里臣都在军署过夜，父母和弟妹住在这里，不算太拥挤。”
　　对于林霁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儿挤住在两个屋子里是“不算拥挤”，这与旁边的人声息相闻，实在是令她浑身难受。
　　当然，这只是她的公主病，平常人家哪有皇宫那样阔的排场，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林霁吩咐侍从把自己的体己拿出来，全都交给了花潋滟。花潋滟想推拒，她却握紧花潋滟的手腕，又将银两推了回去。
　　“今日出行，带的不多，且先救急。若是以后有什么短了缺了，只管向我开口。”
　　花潋滟正要言谢，却被后宅的争吵声打断了。
　　听着像是在教训孩子的声音，林霁远远听了一耳朵，只听见骂了些“不要脸”“懒骨头”的词。
　　花潋滟面现尴尬之色，赶紧跑去后宅将人交出来。林霁一看，正是门前见过的花潋滟的父亲在教训她妹妹。
　　花潋滟在林霁面前尴尬地笑了一笑，解释道：“家人愚笨，在公主殿下面前失了礼仪，还望殿下海涵。”
　　林霁其实本来就知道这些人什么意思，这花家除了花潋滟是真心接待她，其余人都觉得她已失势，来他们家还是晦气，耽误了他家儿的好前程呢。
　　再听见这父亲教训女儿，用得竟是这样些的词语，只觉令人做呕。兴许这位花老爷在外面尚不敢如此辱骂别人，在家里却能够如此讽刺自己的女儿，这是什么道理？
　　虽说对子骂父，乃是无礼，但林霁也确实忍不了这样的父亲。
　　林霁将花潋滟拉走，于无人处问道：“当年你就是为了这样的父亲替父从军？他有骂过你吗？”
　　花潋滟无奈解释，说父亲一向是这样的。只不过当时自己年纪小，又是长女，父亲还未生出厌烦的心思，而十余年后和弟弟一母同胞的妹妹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她一向被众人看作是弟弟的附庸，养着她也不过是为了几年后能嫁人卖个好价钱。
　　“我永远都会记得父亲半夜里背着我跑了两条街，才找到医馆治我的急症，但妹妹言行并无差错，实在无辜。”花潋滟说道：“等我归家，早就为时已晚。父亲母亲又岂是我一朝一夕可以劝的动的？”
　　“尽快把她接出来吧。”林霁叹道：“若你们没人愿意养，我可以帮你们找个好人家，至少别让她在这受苦又受累。”
　　“我原也是如此打算的，妹妹这几年也渐渐大了，与弟弟和父母住在一次也有诸多不便。”花潋滟叹了口气，“我这弟弟是父母老来得子，一直娇宠了些，欺压着妹妹，也不注意着男女大防······”
　　“······唉，不提了。”
　　林霁听了这话，胸中闷着一口气，自然也无心再在花府呆下去了，于是说道：“本宫今日来是宣旨的，叫你们全家出来接旨吧。”
　　花潋滟去叫人了，等再出来时，她父亲的脸上早换了一副笑脸。可能是听说林霁替林霄鸿宣旨，以为她又不会失势了，所以急着巴结，跪在地上用手抓着林霁的裙角。
　　林霁状似无意地将裙角从他的手里抽出来，示意旁边的太监宣旨。
　　“陛下吩咐，宣旨您也得跪下。”
　　林霁不解，但也不好发作，只能一个转身跪在了花潋滟的旁边。他们身后是花家父母，然后才是弟弟妹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孝烈将军花氏，丕昭淑惠，敬慎持躬，着封为正一品贤妃，于三日后进内。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钦此。”
　　身后几人一听乐开了花，只有林霁和花潋滟倒吸一口冷气。
　　太监端着圣旨，看花潋滟没有动作，十分不解，催促道：“花贤妃，快领旨谢恩呐！”
　　“臣······”
　　花潋滟深吸一口气，说道：“臣福浅缘薄，恕难从命。但皇恩浩荡，臣无以为报，唯有以死报之！”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间佩剑横在颈间，顷刻之间就要自刎。电光火石之间，林霁因为离得最近，又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放在拦下了她的剑。
　　可见花潋滟并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心做好了想死的准备。
　　林霁两指抓着剑刃，被划开了小口，嘴里挤出几个字：“林霄鸿，你这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