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论面对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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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面对死亡（注1）
昨天是我在这里住满四个星期的纪念日。当然，我不认为美国人是因此才给我的晚餐里加了一份由半个火腿罐头和一小碗奶油汤组成的特别菜的。而它们吃起来居然口感新鲜，没有发霉变质的异味，这便足够令我不寒而栗了。我向看守询问今天是否是艾森豪威尔将军的生日或者结婚纪念日，因为印象里美国国庆日应该刚过不久——他粗暴地打断了我的提问，并不断地催促我赶紧闭嘴吃完。鉴于我来的第二天就了解到这个看守是个美国犹太人，所以我并不对他恶劣的态度感到诧异。但是毫无来由的优待隐含着不祥的征兆，我的被害妄想症不适时宜地发作了——我猜测这罕见的人道主义晚餐出于对将死者的怜悯，或许他们打算明天一早就把我挂到绞架上。
这个假设令我非常惊恐，更糟的是它在逻辑上足以自圆其说。——或者即使实际上有漏洞，我的被恐惧攫住的头脑也不足以发现它们了。有足足五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我僵直地坐在床沿上，站起来或者躺下去的试图都因为四肢的不听使唤而变得徒劳。不过奇怪的是，我的思维里跳出另一个冷静自持的声音来，轻蔑地嘲笑我的软弱和胆怯。我任它训斥了一阵，觉得整个人都被羞愧和沮丧淹没了。但这仿佛正是医治恐惧的良药，我得以（至少是看起来）安然自若地躺下，换上一种旁观者的心态去思索自己的死亡。
我为什么必须要死呢？这个问题很关键，然而在此时此地是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回答的。在我楼下的一整层的囚室里都关满了死刑犯，在我的立场看来，他们当中固然有一些人死有余辜，更多的人却都是莫名地被抛至这种境地的——德国战败了，所以他们就得毫无选择地作为德国人去死。这个荒谬的逻辑带给人一种非理性的激昂感，我想我是被某种愚昧的悲情英雄主义情绪给蛊惑了。
当然在另一种语境之下，他们，包括我在内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上绞架都是便宜了我们”——这个逻辑优于前者，它能令我像个贪图小利者一样心安理得地入睡，静等着“便宜”在明天早晨按时前来敲门。
然而人究竟还是怕死的。如果我信奉上帝，那么我会很乐意将这种普遍的心态解释为上帝的馈赠，全知全能的主宁愿他的儿女们在他所创造的人世间流连忘返；可惜我对天主教唯一的兴趣在于美因茨的尖顶教堂，里面供奉的圣像及其所代表的信仰则远不在关注之列。所以我只能通过另外的途径去析解这种与生俱来的无名恐惧。幸运的是我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能证实死后的世界比这里更糟，如果真如某个法国人所设想的，地狱就是一所强迫你去和色/情狂、女同性恋或者胆小鬼同居的设施优良的监狱的话，我恐怕会用尽各种不知廉耻的方法苟且偷生的——所幸这个整整年长我十岁的法国人不但生日与我相同，对意淫和妄想的热爱也与我不相上下（注2）。
至此我释然地觉得自己可以像苏联电台里宣传的那些布尔什维克英雄一样面对死亡了，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如果现在是在美国西部，我也将有足够的胆量去烧牛仔们的马厩（注3）。数十分钟之前的恐慌变得分外可笑，虽然那其实无关怯懦，只是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陌生的街头恐惧着向任何一个方向踏出脚步一样。
我把手臂垫到自己的脑袋和枕头之间，以这样舒适的姿势去构想死神降临时的细节。火腿罐头和奶油汤在胃里的消化进度良好，如果美国人足够仁慈到再给我送一份来的话，我会万分感激地把它们一扫而光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论面对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