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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加兰,以及人生的断片 ...

  •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47年的4月27日。两年前的这一天盟军攻下了维也纳,并迫不及待地宣称他们将奥地利从纳粹德国的统治之下解放了出来;而两年后的这一天,我在兰斯贝格看到了加兰。

      他似乎一直就在这里,我在后来旁敲侧击的打听中证实了这一点。所谓的达豪审判也赠送了他一件红色的上衣,但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在过去的大半年中我从未与他照过面。

      当然,他在这里这件事本身是不足为奇的。即使在我们的生活逐渐分离的那几年里,我也能随时、不断地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我无法得知他具体都做了些什么,那多半是一些级别很高的机密,但是这些“罪行”足够要了他的命,因为我深信,他不会让任何利益——包括生命——成为信仰的一般等价物。

      然而他在看到我时比我要惊讶得多。那一天有很好的阳光,灰黑色的墙根抽出嫩绿的草叶,露水在暮春的暖阳下蒸发,加兰的金发——它们因为久未修剪的缘故显得杂乱,不符合主人对整洁的近乎苛刻的要求——在阳光下有着耀眼的光泽。这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从背后叫他的名字,无视了美国人意义不明的呵斥。他转过身看到我,蓝色的瞳孔瞬间张大。好像俄狄浦斯走进洞房,发现自己的新娘正是自己的母亲那样,混合着被命运戏弄的惊愕和绝望。

      收获加兰的惊讶也许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他给人的印象——自我23岁起认识他开始——一直都坚如磐石。这并不是一种赞美,我时常预感他的坚硬和棱角分明会给他带来不幸,现在的情形多少算是一种应验。在无数更为轻松、安逸的道路之中,他果然选择了最艰险的一条通往绝壁的路,而且直到如今,他也依然在至死不悔地前行。

      一个傻瓜。一个按照德意志的标准,从莱茵兰的泥土里生长出来,血管里奔腾着莱茵河水的傻瓜。

      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失落的帝国。这是一个玄虚的说法,然而仍可以轻易在他们之间找到无数的相似性。那个已经消失在轰炸的废墟下的,消失在盟军的旗帜下的德国,好像还在他的身上继续呼吸。我听得见他的和他们的频率一致的心跳。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能够拥抱他,亲吻他的额头,就像在亲吻我们共同的故土。但是耳畔的美式英语提醒着我们,我们的置身之所同样也不再是“我们的”巴伐利亚。

      在人生终结之所邂逅旧友也有一种冥冥之中天意使然的感觉。我不确信加兰是否有同感。但他想必不会知道,正是他的背影——仰起头,金发从耳际滑落,迎向逐渐被高墙遮挡的落日的余晖——令我的某种自以为是的义无反顾瞬间消于无形。高墙的黑影渐渐没过他的身形,却令他的轮廓愈发清晰。我的德意志尚在他的灵魂里生存,不屈于任何阴霾——这就像一双温柔的手,从虚无的边缘拽住我的衣角,告知我生命的美丽。

      我们并没有被给予交谈的机会,数分钟的时间仅够交换几句问候,这几乎令我抱怨德语单词的长度——但从那天开始,我的梦境里不再出现循环往复的死亡,取而代之的,是菩提树下的那段青葱岁月。

      一切从那里开始。一切在这里终结。人生依然是一个完满的圆,只不过我们的圆圈比较小罢了。

      如果可以用手像捋平一条领带那样捋过过去九年的岁月,那么我想手感定然光滑。我们没有太深的交集,自1942年起就更加如此。菩提树下大街的公寓和德意志帝国一起走向萧条,厨房里逐渐缺少粮食,壁炉里逐渐缺乏燃料,屋子逐渐变得愈加空旷,一如街上行人日渐稀疏。1944年的某个冬天的早晨——我忘记了具体的日子,当我被轰炸的余波震下的石灰粉洒了一头一身时,忽然想起,加兰已经很久没有到访了。

      那时他大概在阿登山区,这是后来我通过被扣下的战报得知的。在这里的重逢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则要追溯到1944年夏天,我们在路德维希港擦身而过。莱茵河水在夏季漫长的白天里像银子一样闪亮,美丽夺目,同时也成为最好的轰炸地标。

      我想起那一个早晨,我那威廉时代的老沙发灰头土脸地在屋角静默着,石灰替我掩住了上面的啤酒渍。有些时代会见证人们的老去,而有些人会见证时代的衰微——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我们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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