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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自由无需墓志铭(续) ...

  •   自由无需墓志铭(续) (注1)

      我自己也未曾想到我还能有机会写下这样的标题。事情的转机来自于某个热心帮派普翻案的美国律师。拜他所赐,我和其他的不少人一起度过了四个月清闲、焦虑、绝望和希望交织的日子。我想和我们大有同感的应当是美国的刽子手,他已经失业四个月了。当然,他理当可以从美国政府领到失业救济金,那个天堂式的高福利国家不会亏待任何他们自己的公民。——上帝保佑美利坚 。(注2)

      四个月以来的事情过于琐碎而纷杂,难以一一记载。除了我还活着是一件大事之外,另一件值得记录的事情是,今天早晨美国人通知我说,明天会有人来探望我。这让我大为惊讶。我想不起还有什么人会记挂着一个在此刻声名狼藉的反犹记者。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已经在数年前就宣称和我毫无瓜葛,并且声称他因为支持过我的学业而深感羞愧。此刻他大约已经像朝圣者那样投入了苏联占领者的怀抱——我忍不住向美国人询问来访者究竟是谁,得到的回答是“法国媒体”。

      这是一个令我发笑的答案。1940年时我曾短暂地在法国停留,那时认识的法国记者的数量和停留的时间丝毫不成比例。后来他们中的半数被当作法奸而绞死,剩下的半数顺利地改头换面代表新的权力写字说话。我不知道那位引领美国人来见我的勒庞先生——或者他其实姓杜兰德,又或者邦尼特,我仅能记得他还为盖世太保工作过——属于其中的哪一半,我在美因河畔眺望对岸一片废墟的威斯巴登时他从身后叫我的名字,美国人跟在他身后,他们搜出了我的护照,这就是我现在呆在这里的缘由。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和“法国媒体”打交道,绝不愉快,却也谈不上有多么不愉快。我无权指责一个在数种压力的漩涡中心艰难求生的人,何况每一种都足以令人粉身碎骨——但不知明天前来的又会是什么人。我只祈求他的德语过硬,因为我已经染上了一听法语就会犯困的不治之症。

      这些日子以来我常有一种莫名的乐观,觉得自己大约死不了了,虽然这全无理由。我想这也许和我在梦里曾经连续反复地被杀死有关。在意识、潜意识或者无意识里死上个二三十遍甚至更多之后,人是很容易产生出自己就此可以永生不死的错觉的。因为在梦里沉入死亡的深渊的同时,你会在现实里睁开眼睛。清新的空气像久违了一样浸润肺部,被切断的生命自此得以延续。昼生夜死听起来像□□或者恐怖故事,但那确确实实就是我的精神状态。

      不过长期梦见死亡也许代表着另一种焦虑,我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门外游荡,等待着某一个时刻扑上来吞噬我。梦境给过我虚拟的经验,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涂油的绞索将我悬挂在一片漆黑里,孤寂而无所依凭。我在窒息中挣扎,痉挛而扭曲,皮带深深地勒进手腕的肌理。我在“我”之外看着“我”。一个狂妄桀骜的家伙慢慢挺直成一具驯服的尸体。

      那算不上噩梦,除了沉重的下坠感之外,死亡并不是其他任何面目可憎的东西。但我揣测真实的死亡会远比梦境更加剧烈、无情而棱角分明;至少,真实的黑暗里不会泛起一种回家式的、阴冷和甜美交织的诱惑气味。

      家的意象让我想起美因河。轰炸过后的河水像地狱的火湖一样散发着硫磺的气息,这令我自心底开始变得软弱。法兰西曾被德意志的军队践踏,但那丝毫无损塞纳河温柔的风情。金发的姑娘和德国军官并肩走在一起,为了面包,或真正超越种族和国境线的爱情。

      如果明天见过“法国媒体”后我还能提起兴致,那么我将写写我对于这个国家的印象。最近我也时常错觉我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写一本回忆录,或者写几篇关于马克思论文。伏契克不足以成为效仿的对象,那么我是否该以葛兰西(注3)为榜样?这真是个低劣的笑话。——他死于墨索里尼的监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自由无需墓志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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