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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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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新娘子施施然解下红色的喜袍,里头还是一件素白的布衫,他随意将喜袍一扔,迤逦了一地。他笑着,好似那离他颈脖只有一寸之遥的不是锋利的刀尖,而是沾着露珠的花枝。
美则美矣,可惜是个男人。
鹰四全然不为所动,三角眼狠狠盯着他,冷哼一声:“好啊,原来是臭娘儿们伙同姘头,耍我们兄弟来着!”
好脏的嘴。
燕叙不退反进,迎上鹰四的眼神,如同对故人说着悄悄话:“嘘,不必这么暴躁,晚儿是我妹妹。”
“哦?”鹰四眯着眼,上下打量燕叙。
他本来眉目似蕴山雾,一颗小小的颊边痣尤为引人。卷发弯绕,眼尾处贴的花钿枝蔓缠绵,添了风情万种,却也平白坏了清傲的少年气。
虽然与莫晚照并不相似,但放眼整个不归镇,再也没有哪户人家能有这样的好颜色了。心里登时信了大半:“怪不得老大和老三栽在你手中,倒也不冤!”
被个假新娘暗算,怎么不冤?莫非那两人还是男女不忌的?燕叙垂下眼,开始回忆——
没碰到。
手臂激起的疙瘩这才平复下去。他面上从容不迫,伸手轻轻推开横在颈侧的刀。鹰四早把他当做笼中之鸟,就势抽了手,又被勾起了一丝兴味,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看困兽之斗,岂不乐哉?
“猜猜你那两个蠢货兄弟是怎么栽的?”困兽犹自磨着爪子。
烛光愈发昏暗。
房内一片凌乱,两人说话间声音不小,鹰大却毫无所觉,兀自呼呼大睡,鹰三更是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手中还握着一只酒杯。
鹰四眼神一闪:“酒里有毒?”
“正经人家,哪来的毒,好汉真是高看我们了。”燕叙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都怪我妹妹,非要打扮我,从小到大就知道看我笑话!我先把脸上的玩意儿卸了,好汉请自便。”
他走到铜镜前,先将耳朵上的饰物取下来,顿觉浑身一轻。借着微弱的烛光,又去抹嘴上的口脂,不得其法,反而蹭了满脸。
鹰四闻了闻桌上那壶酒,药味冲鼻,不算难闻。他想起莫夫子有一位久病的夫人,猜是她平日里用的助眠药物。
也是,小户之家,再怎么蹦跶也在股掌之中。
抬眼去看时,燕叙唇角和眼尾晕红如絮,又增两分艳色。要是鹰大鹰三还醒着,只怕魂都没了。
鹰四阴恻恻道:“还以为你能玩什么花样。可惜我不好男色,美人儿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自以为是。人丑还不读书,兵法有三十六计,就只知道一个美人计。
燕叙淡淡地从镜子里看他:“你以为我要勾引你?放心,要是那样,我也觉得恶心。”
话落,烛火走到了尽头,两人眼前骤然漆黑。
破空之声突起,鹰四警惕地睁大眼,只见隐约一道亮光。他慌忙侧过身,正迎上对方丢过来的一件红袍,一时蒙头盖脸,肩背被缚。他心知中计,一种被愚弄的羞恼冲头而上,更分不清轻重缓急,内劲一挣,头上的衣物成了碎片。
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把匕首“噗”地钉入他右眼。锐痛如千针齐发,他将几欲脱口的惨叫忍下,钢刀却脱手落地。
差了数寸,可惜了。
一计未成,燕叙循着记下的方位,将地上鹰大鹰三的佩刀踢入床底,手上一翻,将鹰四落地的刀掏起来,横在自己胸前。
他点鹰大穴道时用了内力,此时动作大了些,胸前便是一片麻痹。他面上不显,咬牙将刀握紧。
那把匕首本是冲着鹰四的眉心去的,可惜内伤中失了准头,只拿了一只眼睛。虽然解气,但这是最最鸡肋的伤法,除了更激怒对方,别无他用。
他需得更谨慎。
一切只在几息之间,月光很快从窗户漏下,两人终于适应了黑暗,目能视物。
鹰四右眼还扎着匕首,几道鲜血从眼角往下溢。他出奇地冷静,单着左眼去看如临大敌的燕叙,一字一顿:“历湖五鹰以鹰爪手闻名江湖,莫不是你以为没了刀,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头脑越清明,于自己越不利。
燕叙不屑一笑:“历湖五鹰改名作历湖五虫如何?一条瞌睡虫,一条酒色虫,还有一条自以为聪明,还要被我暗算的蠢虫!”
连右眼瞎了都不见多乱的鹰四,突然被踩了痛脚,勃然大怒,连招式都忘记用,揉身而上夺了燕叙手中的刀,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燕叙已经毫无反抗之力,面色惊恐,无力地蹬着腿:“饶……饶命……”
鹰四阴沉狞笑,血浆横流,挂在那张死人脸上更显阴森:“敢和我们兄弟作对,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燕叙挣扎了片刻,满脸涨红,已然说不出话,眼看就要毙命。
就在此时,鹰四身体一僵,手上力道顿时松开,瞪大双眼倒了下去,后心赫然插着一把钢刀。
莫晚照站在他身后,大喘着气。
她手还做着持刀的姿势,发髻松散,死死盯着鹰四。见他嗫嚅着唇,似有余力,便费力把刀拔了出来,又捅进去。
鹰四一声嚎叫噎在口中,身子抽搐几下,断了气。
殷红的血溅在她脸颊上,胸中渐次轰鸣,几乎站不稳。身体过于羸弱,挥了几下刀,五脏六腑都在烧。
她没停,颤着手使劲又把刀拔出来,一步一顿地走到鹰三跟前,一刀扎在心口。
最后是鹰大。
夜色浓重,她眉目淬血,下半脸隐在暗中,发丝拖出长影。近乎虐杀,她不断将钢刀拔出,再扎进去,满手鲜血黏腻地淌。
宛如修罗。
燕叙捉着脖子喘了几口粗气,半晌才得空去喊:“师妹。”喉间窒息未过,极其嘶哑的声音散在空中,莫晚照恍若未闻。
燕叙提了声又喊:“师妹!”
声如惊雷。
莫晚照浑身一激灵,回过头去。燕叙难受地弓着身子,深紫的勒痕尤在颈脖,对她扬起嘴角:“合作愉快。”
莫晚照骤然回神,扔了刀,跌跌撞撞地跑去看燕叙:“师兄你没事吧?”
燕叙又喘了口气:“没事,你出来的时机很好。”
再迟半刻,他就要以为自己赌错了;但若早半刻,未到鹰四全然松懈之时,又绝不可能一击得手。
两人事先毫无商量,只凭他踢了刀过去,便领会了其中的用意,心性、机敏、胆量,缺一不可。
这样的小师妹,绝不能为几个丑人就左了性情。
见燕叙确实缓了过来,莫晚照绷紧的弦一松,无力地跪倒在地。
静极了。地上三具尸体徒然地翻着白眼,几个血洞潺潺淌着红,腥臭刺鼻。
燕叙撑着她,忽问:“师妹,我美吗?”
莫晚照看了看燕叙,愣愣点头。
燕叙哀嚎一声:“那你还不快替我擦干净!”
莫晚照心中豁然明朗,吐了口浊气,缓缓笑道:“可我觉得师兄戴那耳铛很好看,刚才匆忙没看清楚,不如师兄再戴上去让我仔细瞧瞧?”
“那可不行。咱们师父说了,扎这耳洞是为了避灾的。我得好好养着它,不可大意,万一它能教我得长生呢?”燕叙一本正经拒绝道。
两人相视大笑。
三更已过,房内乌糟糟的,莫晚照随意擦洗了一下。燕叙粗略看了,三鹰身上伤口无不致命,当心的窟窿。
两人推了板车,将三鹰放上去,拉到东郊外的一处乱葬岗,挖了坑。
夜晚凉,寒风呜咽灌入耳中,树影晃得像山魈。
没假燕叙之手,莫晚照独自将三鹰推进坑内,一铲一铲地将土埋进去。虽然渐渐体力不支,汗如雨下,葱白指尖被粗粝的铁铲磨破,她也只是撑着。
坑填平,心中的火填不平。
她坐在地上,血和黄土搅和在一起,沾了满身。她对一旁默不作声的燕叙说:“师兄,我想学武。”
她此时学武,难有进境了。但燕叙点头:“好。等我事了,带你上山。”又掏出酒壶递给她,“以酒为誓。”
莫晚照接过,大饮一口。
酒很烈,刮得喉咙生疼,但胸中又返出一股清香。想起两年前鬼鹤骗她喝这酒的情形,她低笑出声。
两人不知静静坐了多久,才起身离开。
荒郊重归于寂,乱葬岗忽然闪出一个佝偻的身影,那卖糖葫芦的乌帽老爷子大步走了出来,矮着身子,仔细闻了闻余散的酒香,神色激动:
“真的……是他……”
*
天幕如墨,镇上最大的不归客栈隐于夜色,门前灯笼熄了一盏,寓意今日客满。
守在柜台的小二撑不住睡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套着夜行衣,似模似样地蒙了面,摸到了厨房。
寻到白日店家不肯卖的糖葫芦,小夜行人咽了咽唾沫。左右无人,他悄没声地拔了三串糖葫芦下来,闻了闻,香甜沁鼻。在袖中掏了掏,他拿了一锭金子出来,往糖葫芦边上一摆。
这叫做,盗亦有道。
他满意地点点头,猫着腰就要离去。
一步,两步,噫?
一只手臂被擒住,力道不大,足以止住他的脚步。他回身去瞧,那人黑夜中一袭素白的布衫,高出他一个头,看不清容貌。
他眨了眨眼:“你是谁?”
那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
“那我是谁?”
“我是失主,你是小贼。”
小贼尖叫一声,回身一踢,把自己的手臂抢出来,拔腿就要跑。白衫人倒也不追,还站在原地,横臂下扫,只顾把糖葫芦夺回手中。
小贼失了糖葫芦,脚步一停,整个人躲在案板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不是贼!”
“不问自取,就是贼。”
“我给了金子的。”
白衫人点头:“那就不是小贼了。”
小贼骄傲地哼了一声,朝那人伸出手:“把糖葫芦给我。”
白衫人摇头:“是强盗。”
小贼瞪大了眼,那人悠悠然接道:“强买强卖,不就是强盗么?”
小贼觉得好有道理,但小贼又想了想:“我就是想吃糖葫芦。”
“那给你吧。”白衫人大方地把糖葫芦递给他。
“你,你想怎样?”小贼反而戒备起来。
“我想怎样?我当然想……回去睡觉啦!”白衫人打了个哈欠,看也不看他,扛着剩下的糖葫芦径自走了,边走还边喃喃道:“天下苍生,真累人啊……”
怪人……
小贼默默腹诽着,抓紧了糖葫芦,美滋滋跑了。
一夜梦,鸦燕回巢。
燕叙摸了摸脖子,淤痕散了,该回山了。
不归客栈对于来往商旅而言,与驿站无异。大堂喧闹得很,恍惚以为自己是睡在了菜市口。燕叙从楼上往下看,拿刀的、擦剑的,鞭子甩来甩去的,都围着店小二吵吵嚷嚷。
一个穿着道袍的山羊胡冲在最前,显然是个急躁的,迭声问着:“小二,昨儿不是说了替我们找向导的?这向导人呢?”
漠幺城建城数十年间,中原武林从未踏入。沙漠中无官道,管你武艺精湛,老天爷可不跟你开玩笑。
小二赔着笑:“大爷莫急,小的确实去了。实在是个怪事,那位领路的虎爷前儿还在的,如今不知道哪去了,街坊邻居都没见他,他那十几号弟兄都不在家呢!找都没处找去。”
难不成前几日领路时惹了强人,携家带伙逃了?
山羊胡追问:“除了他,没别的人了?”
小二苦笑道:“实在是没有了,咱们镇上都是寻常人家,除了虎爷悍勇,谁敢独身横穿大漠的?不过诸位大爷跟着商队去也是使得的,商队几十号人,粮马充足,只是收费贵些。”
一个使鞭子的女人笑道:“这叫什么话,咱们谁还缺银子不成?”
听这话,山羊胡神色悄然窘迫,很快又平复下来,问:“商队在何处?”
“此处十里外,一队响铃骆驼的就是。常来常往的商行有三家,此外还有不少经验丰富的行脚商,初来时都是虎爷给领的路。不过商行家大业大,更稳妥些,尤其温氏商行,保管各位爷舒舒服服。”小二照实说。
山羊胡打定主意绕开那一听就贵的温氏商行,招呼道:“走走走,找商队去。”
怕去晚了没人领路,原本在外围吃着包子的几个也跟上去了,大堂里的江湖人呼啦啦也都跟着要走。
里头两桌坐了十来个大汉,喝酒吃肉,稳如泰山。为首的两人穿着考究,不似其他人风尘仆仆,收拾得很是精细。脚下几个箱笼,蟒皮制成,俱都刻了一个大大的“威”字,遒劲非凡。
领头的其中一个嗤笑一声:“无胆鼠辈。”
声倒不大,可惜习武人耳聪目明,纷纷回头去看他。
下首的人便劝道:“梁镖头不必如此,他们毕竟不比我们四威镖局,走南闯北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江湖人嘛,成日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修炼,没见过世面,不敢独闯大漠那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那梁镖头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有几分道理。”周围几个听着,哄堂大笑。
客栈门口那群江湖人都是些无门无派的闲散人,个个脸色发青,又惧怕四威镖局的名头,不敢发作。
下不来台,众人看向领头的另一个老者。他稳坐其中,对手下的跋扈言行充耳不闻。
这时,那使鞭子的女人越众而出,几步回身,一鞭子将两人的酒碗抽了个稀碎,冷笑道:“我当谁那么大的口气,原来是四威镖局的狗畜!”
“你!”下首的那几个镖师霍然起身,提起桌上酒壶兜头摔了过去,那女人偏身一躲,酒水溅了一地。
四威镖局乃是武林第一镖局,山羊胡自觉是这群散人中的领头,有劝和之责,赶忙去拦:“这是做什么?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那梁镖头怒极反笑,摔了筷子:“有你这穷酸道士什么事儿?边儿去!霍三娘,我敬你是个娘们,往日里不跟你计较,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
霍三娘眉尖上挑,将鞭子一展:“废话少说!四威镖局早就想杀我而后快了吧?不必这么假惺惺的,今日就连同抓我姐姐之仇,咱们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山羊胡一听,原来是私人恩怨,连忙退开。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都在打听所谓“抓姐姐”的来龙去脉。按说,四威镖局虽然威名在外,也不过是个走镖的团伙,好端端抓一个女子作甚?
——其中定有龌龊。
梁镖头再坐不住,凳子一踹,亮出底下的一对双刀,应了战。
“是双刀龙!”有人惊呼。
四威镖局坐镇镖头有二,一使双刀,号“双刀龙”,做水盗起的家,一对双刀劫掠两岸,先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才被四威镖局招了伙;另一个就是四威镖局老总镖头了,看年岁,约莫就是桌上坐的另一个。
也不知这些悍人什么毛病,非要叫鹰啊龙啊的,做个人反而辱没了他们似的。二楼看戏的燕叙心道。
等闲人早就散开了,店家更不敢去拦。那老总镖头还坐在那,眯着眼,一字一顿嘱咐道:“梁镖头,教训教训就行了,可别伤了人命。”
“是。”梁镖头眼中划过暗光。
霍三娘全不客气,招式狠辣,甩着鞭子就往梁镖头脸上抽,那梁镖头倒是听了总镖头话似的,顾忌颇多,一味闪躲。
霍三娘冷哼一声:“装模作样!你再让,尽管去慰我姐姐亡灵!”
两人过了数十招,霍三娘觑了个空儿,长鞭一卷,勒住了梁镖头颈脖,发了狠地往回收。
梁镖头青筋暴起,好似逼至绝境,一招“双龙绞木”,直取霍三娘首脑!
眼看霍三娘就要身首异处,一把扇子忽然展开,挡住了双刀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