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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酒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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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已过,虫鸣无声。
莫家卧房内灯火阑珊,三个男人或坐或卧,俱都盯着桌边的美人儿。莫家变卖家财才换来的上等女儿红,洒了大半。
“不,不喝了……”美人儿醉语娇憨,半伏在桌上,伸手去推酒壶。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嫩白的藕臂。
“再来一杯!”面貌凶恶的男人粗犷壮硕,肌肉虬扎,蒲扇般的手掌捏着一只酒坛子,只顾往美人手上送。
另一人尖嘴猴腮,面色蜡黄,一双鼠眼滴溜溜地扫视着女子露出来的肌肤:“大哥,你只让美人儿喝酒有什么意思?咱们可以玩点儿别的……老四,你说呢?”
那老四吊梢着眼,眼珠上翻,阴着脸坐在那里,只说:“小心有诈。”
美人儿裙角垂地,微微发颤。
那猴脸老三不屑地吐出一口唾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村姑能有什么诈?你能不能别学二哥了?”
阴脸老四脸色一僵。
老二他们兄弟五人中的智囊,地位超然,连老大都敬他几分。其实也不过是为人谨慎些,有什么厉害的……
要说起来,阴脸老四自己也没真觉得那美人儿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他们玩过的女人不都这样么?起初宁死不从,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慢慢的不也都软了……
猴脸老三咧出一口黄牙,目光猥琐地望着女子姣好的身形,舔了舔唇便要去摸。
“老三!”为首那人瞪着眼,重重把酒坛往桌上一砸。
猴脸老三忙收回了手,讪笑道:“老大莫急,我就是摸摸,摸摸……”急死他了!凭什么每回都得鹰大先来,自己摸摸都不行,啐!可鹰大也不是白当的老大,内力深厚,手段又狠辣。鹰三在他面前不敢撒野,只好强压急躁。
伏在桌上的美人儿被巨响吓了一跳,酒劲都去了几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鹰大哥哥?”
醉眼迷蒙,烛光下愈发娇媚可人。
鹰大也被鹰三勾得一团心火,不愿再忍。一把拉住她的手:“娘子,等不及明天了,咱们这就洞房吧!”说着就要去解她衣带。
“啊!”美人儿小声惊呼,犹如燕语莺啼,更惹得鹰大兽性大发,动作更显粗鲁。
那美人儿满面酡红,手抵在鹰大胸前轻轻挣了几下,身子却软软地向前倾。欲拒还迎的美人,是最有趣味的。
她含羞垂下头,在如云的长发遮掩下,目光始终清明。
她暗暗打量,鹰大鹰三早已迷于美色,戒心全丢,阴着脸的鹰四眼中也开始散出贪婪的光。三兄弟虽以鹰爪手闻名江湖,身上也还是带着防身的长刀并匕首,此时正随意扔在地上……
很好。
衣带飘落,透过薄薄的内衫,水绿色的肚兜若隐若现,三个男人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美人儿缓缓闭上眼,想着伤了腿的父亲、日日垂泪的母亲,神色决绝。
待你们登上极乐之时,就是共赴黄泉之日!
忽有一丝酒香飘来。
不是桌上倾洒的上等女儿红,更加清冽一些,丝丝袅袅,隐隐裹挟着山巅冰雪的气息。
美人儿莫晚照猛地睁眼,一把将面前的鹰大推开!
鹰大突然被打断,不悦地沉下脸,就要发作。莫晚照强自定了定神,眼眸含羞:“人家……人家害怕……鹰大哥哥,明日婚期,一切如你所愿!”说着说着愈发羞怯,轻轻跺了跺脚,掩面跑了出去。
身后那几人被这副情态取悦,哈哈大笑,也不来追。
方才不觉得,此刻劫后余生,委屈惶恐的后劲一股脑涌了上来,冲得莫晚照头脑一片空白,只知道循着酒香往前跑。
恍惚耳中一片呼呼的风声,刺得慌,又好轻快。
直到见到那个素色的人影,眼泪登时涌了出来:“师兄!”
小厨房里点着暖暖的灯,男子手中握着一只酒壶,袅袅的酒香还在不断飘散。这幅情景落在莫晚照朦胧的泪眼中,破碎又重合,分不清是真是幻。
燕叙却无比清醒,板着脸:“你不是很能耐么?白日在街上见我就跑,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解决,用不着我?”
“不……不是。”莫晚照又哭又笑,泪珠乱飞。
其实她那时脑子一团浆糊,只是下意识不去牵连旁人罢了。如此飞来横祸,若是一般弱质女流,早就垮了。
眼前人狼狈已极,好似白衣惹泥,就算甩开了,也不免留下污痕。
燕叙一时不忍再说。撇过头去,掌风微动,勉强将她衣襟掩好。
她的腰带落在了三鹰的房里,燕叙四下瞧了瞧,莫小二系在他身上的丝帕还在飘,随手扯下来替代。她惯常的衣饰是青碧色,那方丝帕精致纤长,绕了她腰身两圈,泛着银光,十分相衬。
莫晚照哪还顾得上这些,迷迷糊糊抬起手臂配合他动作。委屈如潮,又夹杂着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安定感,一波接一波扑过来,劈头盖脸,劈得她抽泣声逐渐失了调。
“哭吧。”莫家家训严明,她在外一向温和有礼,燕叙头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她孩子般放声大哭。
怕她事后懊悔此时的失态,燕叙默默抬头看天,今夜无星,他只好开始默念载酒心法。
连日惊惶压抑,哭一场也好。
树上鸟雀歪着头看,空中的月儿悄无声息地移了几寸。
莫晚照哭得头昏脑涨,不得不慢慢缓过神来。她望向燕叙,啜泣声忽然一顿,抓住他染血的衣袖:
“九公子,你受伤了?”
“喔,下午在河边烤了只野兔,沾上的。”燕叙睁着眼胡说八道,又笑问:“怎么不叫师兄了?”
莫晚照和鬼鹤并无师徒之名,可抵不住鬼鹤对她的喜爱。老头儿耳提面命,要燕叙一定将她当作小师妹来看待,燕叙应了。不过莫晚照守着礼法,因为没行拜师之礼,一直不肯改口叫师兄。
“师兄。”莫晚照破涕为笑。
燕叙拎着她往厨房小矮凳上一摁,又一踢,小矮凳带着莫晚照滴溜溜转了个圈儿,面向墙壁:“既然叫了师兄,那就面壁思过一炷香吧。”
莫晚照哭笑不得:“师兄,别闹了。”
燕叙蹲下身和她对视:“是谁在闹?”
对上他的眼睛,莫晚照缩了缩脖子:“我知道错了……”
正因为美人计无往而不利,才总有人不去问美人的意愿。久而久之,就连美人自己都忘记了。
所以他必须要她牢牢地记住。
“那你继续面壁思过,明儿我替你入洞房。”
啊,师兄来当新娘子么?莫晚照脑中不禁想象了一下燕叙穿钗裙的样子,噗嗤一笑。
她脸上揶揄的笑意熟悉无比,燕叙脸色黢黑,没能制止她开口:
“师兄,你小时候打那对耳洞,不会就是为了明日替我挡灾吧?”
夜深人静,捧腹大笑的莫晚照被一个簸箕扣在头上,捉弄她的人只抛下一句气急败坏的“面壁思过再加一炷香”,便消失无踪。
六月初三,宜迁居,忌嫁娶。
这一天,莫夫子家喜事临门,一大早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奇怪的是既不宴请,也没迎亲。有路过的人好奇,上门去讨两杯喜酒喝,连大门都没让进。莫夫子拄着拐杖,亲自端了两杯酒送出来,塞到他手里,打发他走。
围观的人见莫夫子面色灰败,双眼无神,纷纷打听新婿何人,竟没一个知道的。
此时莫家院内一派沉重。
莫家清贫。除了莫晚照一家三口,只有一个仆妇和一个小丫鬟,平日里贴身伺候柔弱多病的莫夫人。
莫晚照穿着喜袍,端坐在房中,仅有的两个下人候在那里。没人说吉祥话,只有她娘亲抓着她的手,心中无助到了顶点。
女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来越标致,她就越来越担忧。
女子容貌太盛,并非好事……
莫晚照揽着她娘,轻声安慰:“没事的娘,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这话已听了无数遍,莫夫人哑声道:“转机…转机在哪儿呢?”
“快了。”莫晚照望着窗外,喃喃自语,没注意她娘亲忽然站了起来。
“晚儿,你走吧!”
莫晚照拧眉:“娘在说什么?”
“你走。”莫夫人推着她,“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不会走的。”莫晚照冷静地拉着莫夫人的手,“我只不过是个弱女子,怎么躲得过贼人的眼?再说,我跑了,难免他们迁怒您和爹爹,到时又怎么办?”
莫夫人摇头道:“我们不会有事。”
护不住女儿,只有一命。他们要,就拿去!
母亲一向秉性柔弱,此刻却面带破釜沉舟之色。莫晚照愣了半晌,才明白她在想什么。
“娘这样,女儿如何自处?说来说去,都是女儿的脸招的祸。出了不归镇,外面的风刀霜剑,哪个是我能禁得住的?”
替她娘擦了眼泪,莫晚照轻声道:“娘放心,我说会有转机,不是安慰娘的空话。咱们等着,转机很快就来了。”
莫晚照其实不知道燕叙准备如何行事,也不知道燕叙的武功能不能应对那几个穷凶极恶之徒。
但她选择相信燕叙,那是她的师兄。
整个莫家就这么惶惶过了半日,所有人茶水不进,只是僵坐着,等待行刑一般。
午时一过,鹰大两坛酒下肚,愈发等得不耐烦了,压着莫夫子连声催促,发起酒疯。
“吉,吉时未到……”莫夫子颤颤巍巍,只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麻烦!”鹰大将莫夫子一摔,又想自己作甚一定要弄什么劳什子的婚礼,以为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情趣,平白自误。
一时气恼,几步到了莫晚照房前,就要冲进去抢人。
“鹰大哥哥。”房内传来一声轻唤:“人家还在梳妆打扮呢,你若不等,人家可要恼了!”
鹰大昏昏沉沉地想:盛装接客,那不是青楼女子么?顿觉有趣,粗声粗气嚷道:“咱家就再等一会儿,你可别让咱家失望!”
“那是自然。”房内也跟着轻笑。
鹰大满意离去。
莫夫人白着脸,跌坐在地:“女儿,这可,可怎么办才好?”说着悲从中来,伏地大哭。仆妇丫鬟连忙去扶,莫晚照又是好一通劝慰。
正乱作一团时,窗外一声轻响,莫晚照回头,只见树影森森,她试探喊道:“师兄?”
窗外人影一动,燕叙满身是泥,手里举着几根野草,跳了进来。
莫夫人愣愣道:“这是……九公子?”两年前燕叙上门接鬼鹤回山,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燕叙言笑晏晏,好似根本没注意屋内的狼狈:“伯母好呀。”
莫晚照打量着他:“师兄怎么弄成了这样?”比莫小二更像叫花子了,这还了得。
“没带蒙汗药,只好去找这个了。”燕叙晃了晃手中野草。
这是他从前某次下山时,学到的唯一一种药材,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蒙汗药?”莫晚照接过那几株其貌不扬的药草,爱不释手,“真有蒙汗药啊,我还以为是话本子里编的呢。”
这野草茎长叶短,长在阴凉处,她也曾见过,只是此草不可食用,她从未留意。
正经江湖人是不用蒙汗药的。武林中人一向推崇真刀实枪,下药是贼子宵小的手段。
正反阴阳的事,燕叙可不管。对鬼说鬼话,对丑人用丑计,这很合理。
只是有一件事十分苦恼:“那几个丑男也不是傻子,就算我是美人儿,让他们吃草恐怕也是不行的吧?”
莫晚照出主意:“我可以把它做成菜,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失了药性?”
燕叙摇头道:“我没试过,我猜会。”
“那……”
两人围着那野草一筹莫展。
“给我吧。”
燕叙和莫晚照齐齐看去,莫夫人泪痕犹在,捋了捋衣袖:“像我平时喝的药那样,捣碎了,熬出汁水来,和酒混在一起,可以吧?”
鹰大徒有武功,跋扈嚣张惯了,目中无人;鹰三是个色中饿鬼,脑子空空;只有鹰四为人阴险,颇有几分心计。但以有心算无心,骗这三人喝酒,并不算难。
燕叙笑赞:“伯母好聪明。”
一下午的时光倏忽过去了,鹰大有鹰三鹰四两人作陪,又吃了不少酒肉。直到日落西山,已经叫骂好几回的鹰大终于被放进新房。
一进门,一股甜香袭面而来,鹰大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还笑:“好香!”
伸头看去,红烛垂泪,芙蓉帐暖。
新娘子没盖盖头,只是蒙着面纱,眼尾处贴了花钿,一点朱唇若隐若现。红袍更像大氅,掩住了她的身形。她耳著明月珰,乌色的发丝卷卷绕绕,衬得雪颈细腻,情态撩人。
鹰大看得呼吸一滞,伸手就要去揽。
新娘子不动声色地一闪身,躲了过去。鹰大正疑惑间,对方嗔了他一眼,素手轻扬,从酒壶倒出两杯酒。
鹰大哈哈大笑:“是了!还得喝交杯酒!”
新娘子点了点头,两人各端了一杯酒,挽手正要喝,鹰大忽问:
“这是什么酒?”
躲在床下的莫晚照心中一紧:点了两只香炉,还是瞒不过去么?
没有武器,她揣了一把菜刀,坚持守在这里。
野草碾成汁后药味很重,师兄说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此计未必能成,到时只能随机应变。
握紧了刀,她一双眼眸漆黑如墨。经此一劫,她愈发明白,礼教和单纯,是这世道最最无用的东西。
要是鹰大对师兄不利,她决不允许!
这头好不热闹,另一头鹰三鹰四两人晚膳都吃不下去。
鹰三焦躁地走来走去,又竖着耳朵去听新房的响动。离得远,什么也没听着,他回头一掌拍在鹰四肩头:“老四,走,咱俩闹洞房去!”
鹰四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要去你去。”他可不会在这种时候讨鹰大的嫌。
“你就是没胆子!”鹰三嘟嘟囔囔叫骂了一句,还真自己走了。鹰四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阴鸷。
半晌,悄悄起身跟在了他身后。
鹰三也是酒色迷了心窍,一时忘了对鹰大的畏惧,歪着身子走到了新房门口,大马金刀推开房门,嚷嚷道:“大哥,弟弟来闹洞房了!”
屋内无人应答,他晃晃脑袋,定睛一瞧,他大哥趴在桌上打着鼾,美人儿连面纱都没摘,衣襟有片深色,似乎是打翻了水酒所致。独自坐在那里,黯然伤神。
鹰三眼珠一转:老大这只软脚虾,不中用,竟然几杯酒就醉倒了,害得他嫂子独守空房,岂不寂寞?做兄弟的,自然要为大哥分忧……
他嘿嘿一笑,扑了进去。
莫晚照透过细细的床缝往外看,只见烛光下,衣影来回闪动几下,耳中尽是鹰三的淫词浪语,听得莫晚照直反胃。
嬉闹中,面纱忽然滑落,鹰三一愣:“嫂子,你今日怎么好像更美了些?”
不好!
方才点了鹰大的睡穴,师兄就已经吐了一口血。若再来一招,怎么顶得住?
莫晚照抓着菜刀就要冲出去,却被新娘子燕叙轻轻一踢,挡了回来。她不明所以地缩回床底,一颗心七上八下。
鹰三比鹰大好糊弄多了,只要美人一笑,就色授魂与,哪里顾得上此美人非彼美人?
片刻之后,鹰三握着酒杯倒在了地上。
莫晚照舒了一口气,手中菜刀却没松,反而攥得更紧。她还是过于急躁了,不如师兄镇静,要不得,要不得。
燕叙呸呸几口,往床上一仰:“太恶心了……本来点个穴的事儿,非要我和他们喝酒……都怪莫小二,回头揍他。”
莫晚照失笑,不知这事怎么又同莫小二有关了。
忽然,帘幔无风自动,一把寒刀如电,横在了燕叙颈侧。
“你是谁?”
燕叙不紧不慢地坐起身,看着鹰四,见他眼中骤然痴迷,轻轻一笑:“你猜?”
鹰四心中惊骇——
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