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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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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声又是一声轻响。
两丈大的圈子,四个人围站已显局促,遑论追逃截杀。
稻草人做得十分扎实,足有六尺长。燕叙抱着它,行动受限,远不如上回轻便。
交手两回合,便显得左支右拙。
燕叙心知不能一味闪避防守,攻势一转,一招小擒拿手朝莫小二抓了过去。莫小二躲闪不及,一只肩膀被抓住,高高举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个颠倒个儿,“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激起尘沙飞扬。
莫小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感觉自己身上没有一处酸痛,不由一愣。但见燕叙已从他的突破口闪身出来,不及多想,又赶紧跑过去,重新形成合围之势。
一旦撕开了裂口,莫小二败局已定。他心中清楚得很,却还是硬着头皮去战。
燕叙仿佛得了趣,嘻嘻笑着不断地将莫小二扔出去。
莫小二也不恼,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迎头而上。虽然用了巧劲,让莫小二不至于受伤,可次数多了,难免摔得灰头土脸,气势大大受挫,围观的叫花子们脸上都有些不忍。
在不断的摔打中,激动得脸儿红红的莫小二显然窥见了一些门道,爬起来的动作越来越快,神情也愈发坚定,到后来甚至能与燕叙拆上两招。
不知不觉,一盏茶时间过了,没人喊停。高矮二将早早就退了下去,只留燕叙和莫小二两人斗法。
又一次,燕叙伸手去抓莫小二时,莫小二兴之所至,忽然踮起脚尖,轻飘飘左右踩了几步,险险避了过去。
息踪步?
燕叙心头大震。
他攻势陡然一厉,犹如狂风骤雨,朝莫小二袭去。莫小二憋着一口气,踮着脚尖,连连闪躲。燕叙抓他左肩,他不立刻往右躲,而是右脚在空中虚虚一迈,飘飘然侧着身子躲过了这一抓。
他脚下步法十足的写意缥缈,好似仙子凌波、隐士行山,额上却是满头的大汗,显见十分勉强。
果然。燕叙看得分明,收了手。
就是没练到家,形似神不似。
于燕叙而言,先前的一通“比武”只是玩闹,但息踪步不同。
息踪步是拟前朝名妓之舞,演化而成的轻功身法。那名妓以“猫奴儿”为名,身如流体,舞动之间举重若轻。说书人唱“半记浮生悄过,撷取一叶婆娑。忘乎所以时,原是猫奴儿”,赞的就是这猫奴儿舞技奇巧。
息踪步也是如此,以体态轻盈、纤巧无声闻名江湖,乃是正正经经的失传绝学,人人趋之若鹜的武学至宝。
“你胆子倒挺大。”燕叙看着莫小二,似笑非笑。
是至宝,也是祸害。
像莫小二这样,还没练明白,就敢随随便便现于人前,这是嫌命长么?
“无妨的。”莫小二拿袖子擦了擦汗,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
燕叙有一搭没一搭扯着袖子,不作声。
场下的叫花子不知他们打什么机锋,见燕叙似乎动了气,正犹豫要不要相劝,就见他双耳微动,忽然看向西方,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看了过去。
片刻之后,那里远远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呐喊:“小二住手!”
紧跟着,一个彪形大汉飞奔到莫小二跟前,他不知从哪里赶来,身上沾满细沙,疲倦之下没能刹得住,大头向下一栽,莫小二连忙将他扶住。
彪形大汉堪堪站稳,双目便是一瞪:“你干的好事!”说着又环视一周,找到燕叙,对他拱手道:
“小二年幼,多有冒犯,请九公子不必见谅。”
这就是虎子。
他早年受过莫小二父亲的恩惠,被临终托孤,在莫父面前许下承诺,要护莫小二至安全之地。一路患难,最见人心,种种磨难后,莫小二视他如同长兄,他也舍不得莫小二这个幼弟,索性也留在了不归镇。
是个十足忠义之人。
燕叙不知他打什么哑谜,也懒去追究。随意一笑:“不是在玩游戏嘛。”
虎子一愣:“是,是。”
又道:“此事到此为止。我家小二还有正事,先失陪了,九公子,下回我请你吃刘老头做的辣卤牛肉。”
待燕叙颔首,虎子硬邦邦地拎着莫小二就要走。莫小二后颈被掐,这会儿倒真像只小狼崽子。
“我不走,虎子哥你放我下来!”莫小二挣了几下,见他仍板着脸不肯松手,急急喊道:“你明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虎子闻言,气得头发倒竖,把莫小二往地下一扔:“我当然知道!”
“那你就不该拦我!”
“不该拦你?”虎子气得发笑,一手指着燕叙,“我为什么不拦你?莫姑娘是你的恩人,九公子就不是你的恩人了?”
“你现在要拿一个恩人的命去换另一个恩人,你还有理了?你不是还读过甚么四书五经吗?我看你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九公子高招,他有什么怕的?”莫小二被骂得双眼发红,又气又愧,拳头握得死死的,也不等虎子再开口,只偏过头,固执地去问燕叙:“九公子,我只问你,还比不比?”
燕叙看着眼前的闹剧,默默在心里更正自己——
莫晚照,“天下苍生”二号。
“比。”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虎子喊:“莫小二!”又喊:“九公子,你怎么陪着他胡闹!”
燕叙拍了拍他肩:“别急。”
他声音很轻:“你不该小看我,更不该小看莫小二。”
这话好不客气,又带着难言的熨帖。虎子神色一僵,忽然意识到这个素日懒散没正形的少年,骨子里有着不容忽视的骄矜傲气。
他不敢再阻拦,闷声坐下观战。
第三局,几个叫花协力抱来一块半人高的大石板,要放在“比武台”上,汗流浃背,一步三顿,虎子只好又去搭了把手。
燕叙绕着那石头打量了两圈,神色莫名:“这是要做什么,胸口碎大石么?”
神神秘秘的,莫小二哪来的这么多鬼点子?
莫小二站在石板边上,“嘿”“哈”打了两拳,马步一扎,双手下引,老神在在地闭目吐息。众叫花尤为紧张,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大气不敢出。
燕叙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睁开眼,单手一伸,手肘放在石板上:“九公子,来掰手腕吧。”
掰,掰手腕?
不该笑,莫小二神色太肃穆了。燕叙好不容易忍了笑意,连咳数声,学着莫小二的样子扎个马步,伸出手来。
两人身形都清瘦,莫小二年纪小,骨架还要窄上一些。不想欺负小朋友,燕叙只使了三成力道。
谁知哨声一响,他手上陡然被一股巨力掀倒!
一息之间结束了比斗,燕叙揉着被砸疼的手背目瞪口呆。燕叙三岁习武,力气不说多大,但比莫小二这样只识弓马的公子哥来说,应是有余的。
莫小二平声道:“九公子有心让我,这回不算,再来一回。”
“我明白了。”燕叙深吸一口气,收起了轻视,凝神发力。
这回燕叙用上了十成力道,抵住莫小二一把千钧之力,勉强僵持了一会儿,却也只是片刻之间。莫小二力气绵延不绝,犹如惊涛拍岸,甚至有越来越重之势。
燕叙所练的载酒剑法以招式精妙取胜,于手上功夫并不算擅长。他力道全倾,忍不住走了一会儿神,很快又被拉回。
快支撑不住了。
他把心一横,运起内力。
丹田一阵气血翻涌,燕叙眼前一黑,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鲜血咽了回去。同时,也总算将莫小二的手腕搬下。
莫小二惊呼:“好厉害!”
众人大抵都知道莫小二天生神力,见燕叙竟然赢了他,掌声如雷。
裁判唱道:“第三局,九公子,胜!”
众叫花子一拥而上,围住燕叙。按平日习惯,他们就要将人抛起来以示庆贺,一双双手伸了出去,又都默默往回缩。
眼前九公子一身素白,长身玉立。蹙眉中褪去了散漫,像一捧新雪,又像摸不着的日光。
众叫花子:不能唐突了他。
只好仰着头围在那里,干动嘴。
一片欢呼高声中,燕叙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时连回应的余力都没有。
他怎会有如此莽夫行为?
后悔的念头在脑中转了一圈,很快又消逝。燕叙强自定了定神,待手脚恢复运转,才看向莫小二:“你是白家遗孤?”
郴州白家,巨贾之家。
天下土地,莫不白商,这便是当年白家的盛景。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家主白禅为人豪爽、乐善好施,结交各道朋友无数,一向人缘广阔。白禅以收藏为乐,家有藏书楼,楼内珍藏医、武、书法古籍数万册,在大衍朝内颇有名望。
五年前,白家遭人灭门,传说亲族上下数百人无一生还。一夕之间大厦倾覆,家财和藏书楼尽归当朝左相伦锲所有。
白家二公子天生神力,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是。”莫小二爽快承认。不等燕叙反应,又从怀里掏出一方泛着银光的丝帕,双手高举,献礼一般郑重其事:
“我以我的身世辛秘为诚意,以息踪步秘法作为交换,求九公子救一救莫姐姐!”
虎子霍然站起:“没错,只要有了息踪步,即使九公子敌不过那几个贼人,也足以脱身!”话毕,他愧疚地看了一眼莫小二——他们日夜相处,他对小二的了解竟然还不如九公子深。
燕叙扶额:“说清楚。”
莫小二点头,一五一十地开始说。
数日前,莫小二去南街铺子打油,油铺里几个妇人等得无聊,正叽叽喳喳地讲着闲话八卦。其中一个妇人是屠夫李的媳妇儿,一向大嗓门的,这回却压低了声音:“有件事,你们肯定不知道!”
另几个妇人啐她:“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屠夫李家的扬着脖子:“不新鲜?那可是莫家的事,你们谁知道?”
莫小二隐隐听见“莫家”,一个激灵,脚步悄悄挪了过去,就听见那头说:“这莫姑娘啊,要嫁人了!你猜男方是什么人?害,是个上门的,这会儿还住在莫家呢!”
另几个妇人哪里肯信,直道她瞎编排,屠夫李家的急了,高声道:“我可没骗人,他家女婿吃的老多了,昨儿我家汉子上门送了三十斤肉,他亲眼见的!”
莫小二脑中轰的一声。
“我不,不是觊觎莫姐姐。”莫小二还结结巴巴向燕叙解释:“是恰好,虎子哥近日接到的领路活儿越来越多了,还都是些江湖人。我,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所、所以才想着去看看。”
当天晚上,莫小二翻墙进了莫家院子,正撞上莫晚照在厨房忙活宵夜,边上站了个男人连连催促叫骂,言语粗鄙。
莫小二在暗处借着烛光看,那男人是个生面孔,五短身材,形貌丑陋,但脚步稳健、目露精光,显然是会武的。
没一会儿,男人也催得烦了,大步离开。莫小二见他走远了,才闪身出来。
莫晚照吓了一跳:“小二,这么晚了,你跑来我家作甚?”
莫小二也不矫饰,直直就问:“莫姐姐,我听说你要嫁人了,是刚才那人么?”
“怎么了,还管到你莫姐姐头上了?”莫晚照却不答话。
“莫姐姐,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的,一向是个倔性子。”莫小二执拗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半晌。直到柴火发出了哔啵两声轻响,莫晚照回到灶前,神情无悲无喜:
“不是他,许是他哥哥吧。”
也或许,是他们兄弟三人呢。
莫小二拧眉:“莫姐姐,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
自然不是。
和虎子碰到的其他江湖人一样,那丑男兄弟三人,也是要往漠幺城去的。途经不归镇,正嫌一路上没个乐子,烦闷得要干架,便碰上了莫晚照。
莫晚照是不归镇出了名的美人儿。气质清幽,一双抚形眉又有别于寻常的闺阁女子,投准了那几人的胃口。
那几人荤素不忌,跟踪莫晚照到了莫家,闹了个人仰马翻,直把莫家家财耗尽不说,还要强娶莫晚照,订了所谓的“婚期”。
莫夫子当然不肯,谁知道他们竟是臭名昭著的“历湖五鹰”其中三鹰,一双鹰爪手凌厉非常,直接将莫夫子大腿抓了个窟窿。
莫夫子还要争辩时,莫晚照拦住父亲,含泪点头了。
三鹰顺势在不归镇落脚,一边吃喝玩乐,一边等另外两鹰汇合。五鹰集齐之时,莫晚照便只能被迫离家,跟着他们到漠幺城去。
莫小二听得气血上涌,一时什么都不顾,就要冲出去和那几人拼命。
但莫晚照拦了他。
莫小二自称倔性。其实他心里知道,他这两分的倔性比起莫晚照来说,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许是为了宽他的心,她说她自己已有了对策。
“但莫姐姐一介弱女子,能有什么对策?”莫小二一点都不信。可他也知道自己力微,就算加上虎子,也难以和三鹰抗衡。
人可以为义而死,但绝不能把自己蠢死。
燕叙敲了敲他的脑袋:“好了,别丧气了。婚期是几时?”
“明日。”
“唔……还挺仓促的。”燕叙撇撇嘴,又笑道:“行,走了。”
他飒然起身就要走。莫小二慌忙冲他喊:“九公子等等,先把息踪步学了!”
燕叙一扬手:“不必了,你留着吧。”
这可是息踪步,他竟然往外推?虎子心中一跳,随后就是一阵敬佩。
他自认待在莫小二身边并无所图,可息踪步这等诱惑,但凡习武之人都无法拒绝。莫小二第一次给他看这丝帕的时候,他心跳如雷鸣,要不是因为身形过于壮硕,学起来不伦不类,连入门都做不到,他也绝不罢手。
虎子越想越臊。
“那可不行!”莫小二飞扑过去,挂在燕叙身上,“你不学,我就不放手!”
“莫小二。”燕叙失笑,“我不是同你客气,不过我门派内自有轻功身法,与息踪步相斥。”
载酒剑法是天下武学中一等一的离经叛道。旨在不拘一格,游离世外。而息踪步自舞步编排而来,看似飘逸出尘,实则其理严苛。想要舒展自如,非千锤百炼不可得。
“我不必学,也学不了。”
“喔……那,那你也得把它拿走。”莫小二听得似懂非懂,不由分说把那方丝帕系在燕叙身上,“若是日后行走江湖,遇到喜欢的女子,你可以给她用……九大哥!”
他改了称呼,眼巴巴仰头:“九大哥,我知道你没想占莫姐姐的便宜。可是,她每次见你就笑……”
“我想她兴许、可能是对你有意的,你能不能考虑考虑她?”
燕叙无奈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没那回事,我和你莫姐姐清清白白的。她见我就笑,是有些……别的缘故。”说到这里,燕叙嘴角微抽,“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莫小二歪头。
“倒是你。韬光养晦养得快发霉了吧?”
“啊?”
“朝局凶险,多加机变。”
燕叙摸了摸他脑袋,示意不用送,运起轻功,几个兔起鹤落之间,瞬息远去了。
他竟然猜到了。
莫小二怔在原地,只觉脑中被什么东西轻轻一触,不禁又把今日这场“决斗”提回心口,反复咀嚼。
叫花子们抬头目送燕叙离去,夕阳西斜,只见一抹素色的剪影。
日落得快,天擦黑了。莫小二道:“回家收拾细软,明儿一早进京。”
“啊?”虎子讶道:“不等九公子救出人么?”
“九公子高招,他有什么怕的?”莫小二含着笑,又重复了一遍。
一行人如蚁群,挪回了家。
而远去的燕叙脚步一滞,强压的伤势立即涌上,一口鲜血喷射而出。他拿袖子擦了擦嘴,随意坐在也不知是谁家的屋顶上,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注定是这身衣裳的寿限了,躲不过的。
时人黄昏时辰行嫁娶之礼,莫晚照暂时清白无忧,燕叙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瞧瞧这副动不动就吐血的样子,也不能和那些丑人硬碰硬。
无论如何,今晚先去探探,再做打算。
月上梢头,燕叙跳进莫家院子,凭着直觉往前走。前方一处卧房似有人声,烛光明灭,在纱窗上映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燕叙靠了过去,是莫晚照酥媚入骨的声音:“三位英雄,再陪人家喝一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