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九令》陋野

2、决斗

　　白河河畔，野草萋萋。

　　一群叫花子用渔网困住了一个少年，那少年上身赤着，嘴角溢血。

　　领头的小叫花子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却被称作“二哥”，颇有几分滑稽。任凭叫花子们如何叽叽喳喳，那“二哥”像是闭了壳的蚌，死活不应声。

　　叫花子们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有些奇怪。

　　燕叙睁了眼，那“二哥”看着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吐血了！我可没，没打你啊！你别讹人！”

　　人群跟着一看，陡然紧张起来。

　　燕叙径自粲然一笑：“莫小二，你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一丝/不挂，你带人突袭。不会是觊觎我的美貌，要掳我回去做压…压帮夫人吧？”

　　饶是莫小二混迹市井，也没听过这般不着调的话。握着拳要反驳，脑中一时纷乱，反而张口结舌，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你挂了的！”

　　没有一丝/不挂，挂了裤子……

　　“噗哈哈哈哈哈！”燕叙绷不住，捧腹大笑。

　　这下莫小二的脸色更是烂了番茄似的，横冲直撞往前挪了两步，一根手指怼到燕叙的鼻子上：“九公子，我要和你决斗！”

　　燕叙笑声一顿：“决斗？”

　　要说起来，自打他给叫花帮搭了线，做了漠幺向导的活儿之后，整个叫花帮上到老大虎子，下到普通小叫花，无不对他客客气气的。只莫小二，总有股莫名的敌意。这回行事还颇有点古里古怪，该不会是为了……

　　“对！”莫小二字字铿锵：“你要赢了我，才可以娶莫家姐姐！”

　　……

　　天大的误会。

　　莫小二口中的莫家姐姐，绿衣姑娘莫晚照，的确是鬼鹤老头儿十分中意的徒媳人选。

　　这得追溯到两年前，燕叙奉师命出了趟门——那又是另一桩“天下苍生”的生意了。山上一下子没了采买的人选，鬼鹤老头儿久不开荤，馋得发慌，掰着手指头过了好几月，还不见燕叙归来。

　　赤脚一迈，亲自下山了。

　　鬼鹤其实才过不惑之年。不过整日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须发一概不管，才得了燕叙一个“老头儿”的称号。

　　莫晚照见了这般“落魄”的老人家，好心请他吃了一顿饭，从此入了鬼鹤的眼。

　　据说，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天南地北地胡侃，十分投机。饭毕，鬼鹤老头儿大呼她“有鬼鹤之风”，甚是喜爱，险些收做关门弟子。

　　不过那时莫晚照年岁大了，根骨闭合，又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姑娘，终不同道。

　　鬼鹤遗憾作罢，此后一心撮合她和燕叙。

　　“但我并没有要娶她啊。”燕叙道。

　　莫小二睨着眼：“你不敢？”

　　“激将法没用。”燕叙懒同他磕牙：“赶紧放我出去，有正事儿要做呢。”

　　“你……”莫小二没词了，又不愿放他走，懊恼地就地一坐，也不吭声，小狼一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十分不合作的样子。

　　燕叙不理他，自顾闭目养神。

　　要是误了“天下苍生”，鬼鹤老头儿要罚他三月不吃辣的。那可不行。

　　既是要决斗，那就从比耐性开始好了。

　　河边陷入短暂的沉寂。白河水一刻不停地向东流去，不像是为了不止息，更像是为了求个孤独。莫小二看看河水，又看看燕叙，发现这两者何其相似——

　　谁也留不住，谁也赶不走。

　　莫小二愈发焦躁，脑中盘旋的话术全部消失，只会嘟囔：“莫姐姐，救过我的命。”

　　莫小二和其他叫花子，并非土生土长的不归镇人，而是五年前郴州水患时逃过来的难民。燕叙记得，刚来的时候，莫小二还是一个谈吐文雅的小小公子哥，被家仆护卫们簇拥着，穿了一身织缎锦袍，只是一路颠沛流离，磨得不成样子。

　　他们原本没打算在不归镇停留，而是一路北上，往漠幺城去。听说是在水患中遭了难，家人都没了，要去投亲。可漠幺城建于大漠之中，风沙催人，哪是鱼米水乡长大的人能应付的？何况众人一路劳顿，已是强弩之末，才进沙漠半日，就倒了大半。

　　“都怪我没听虎子哥的话，只想着越快离开越好。”莫小二垂着头，喃喃道：“那一次，我真以为我就要死了……”

　　最后竟是追过去送粮水的莫晚照小姑娘，咬牙背着昏迷的莫小二，生生从沙漠中救了出来。

　　休整了两日，虎子孤身一人，又往大漠去了。整整一个月才出来，形容憔悴，却将沿路摸了个清楚。

　　可莫小二一行人再没过去。

　　莫小二本名不详，但自那之后他改姓莫，自称行二，带着家仆护卫在不归镇扎下根来，成了不归镇唯一一群叫花子。

　　“我留在此处，是为了报恩。”莫小二拿袖子一抹脸，郑重地朝燕叙行了一礼：“九公子，请你，与我决斗。”

　　莫小二一礼下去，深深埋首。围观的叫花们被勾起心绪，都没了声音。燕叙沉默不语，目光却忍不住飘向了面前的后脑勺。

　　这只后脑勺他五年前也见过。

　　不归镇行商者多、务农者少，但民风仍然十分淳朴。接济过一口饭吃的、送过水的、跑腿帮忙找住处的、还有牵线给找了营生的燕叙，无不得了莫小二这样的一礼。

　　不过那时小孩儿头上还顶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玉冠。

　　“比什么？”

　　莫小二猛然抬头，见燕叙撑着下颌，语气懒散：“礼乐书数就不必了，我定输你。”

　　莫小二摇头：“是比武。”

　　白河上游处有一处野地，人迹罕至。叫花们齐力清了杂草，把中央的一小块空地踩得平平整整，然后围坐了一圈，兴致勃勃地看着燕叙和莫小二。

　　这便是一个临时的“比武台”了。

　　河边长有青竹。莫小二掏出一把弹弓，将匕首置于其上，脸色微肃，弓弦急张，“噗”的一声，匕首插入竹节，他劈手折了两根竹枝，一根递给燕叙，以作武器。

　　“你真要同我比武？”燕叙借着莫小二扶他的片刻，在他脉门拂了一把，的确是没有武功的。

　　——这就更奇怪了。

　　“不止我，还有他们。”叫花群里有两人应声出列，一人身材短小，另一人高壮如塔，朝燕叙拱了拱手。

　　“此斗为三局两胜，第一局比耐力，第二局请九公子与我们三人捉个迷藏，这第三局嘛，容我先卖个关子。九公子意下如何？”

　　一场有第三人的“决斗”。燕叙挑眉。

　　莫小二又道：“君子游戏，不会伤人。请九公子不必让我。”

　　燕叙手中竹枝一斜：“如你所愿。”

　　决斗开始。

　　地上被划了两个圈儿，相隔甚远，每个圈只容一人站立。莫小二站在圈内，握着竹枝往前伸：“九公子，此局的规则是双方不可出圈，若是出圈，三息之内回到圈内减一分，否则出局。用竹枝攻击对方，击中头脑、心脏得五分，击中四肢得两分。先积满五分者赢。”

　　燕叙比了比，竹枝的长度正好比两圈之间的距离短些。如此一来，要击中对方，只能等对方先来。

　　习武之道一向讲究唯快不破。这般比法，却要你以静制动，静待时机。

　　所谓“比耐力”，便是如此。

　　哨声轻响，莫小二抿着嘴肃立原地，一双狼目微勾，一瞬不瞬地盯着燕叙，倒让燕叙有些晃神——

　　山上那只游隼“小糖球”捕猎时也是这般，心无旁骛。

　　跳出“方寸”之外，又如何？

　　燕叙勾唇一笑，左脚轻点，跃至空中，手中竹枝晃了个影儿，直直朝莫小二的双眼刺了过去！

　　围观的叫花子忍不住惊呼道：“二哥，快躲！”

　　莫小二稳稳钉在那里，瞳孔中映出竹枝的影儿，一阵急缩。他没后退闪避，也没伸手格挡，像是视死如归，又好像只是吓住了。

　　很快，那竹枝在距离他右眼一寸之地走到了尽头，猝然停了下来，并未伤到他分毫。

　　燕叙站在圈边，赞了一声：“莫小二，不错嘛！”

　　没等他应声，竹枝便脱手甩出，对准莫小二的手臂轻轻一戳。

　　眼看竹枝将要力竭落地，叫花子们刚发出一声惊呼，燕叙便施施然伸出一只脚，在枝干上一勾一引，竹枝回转，掉入燕叙手中。

　　失了一城，莫小二半晌才回过神，睁大眼看着燕叙。

　　燕叙问道：“规则之内，你奈我何？”

　　莫小二怔了怔，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中的竹枝甩了甩，若有所思。

　　场外一个充当裁判的叫花子唱道：“第一局，九公子得两分！”众人纷纷鼓掌喝彩。

　　待莫小二重整旗鼓，燕叙故技重施，作势要刺他手臂。莫小二吃了一堑，不再守成呆站，左脚微错，卯了劲儿举着竹枝去挡。

　　笃！

　　两“剑”相交，莫小二料想他不是要发力格挡，便是要使计来夺自己的竹枝，手中紧攥。

　　可燕叙眨了眨眼，骤然回撤。莫小二失去前力，倒头一晃，一脚踏出圈外。

　　下一刻，一根竹枝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抬头，见燕叙微微一笑：“你输了。”

　　场下顿时哗然。

　　一片哗声中，莫小二重新站好，眼神亮晶晶：“多谢九公子指点。”

　　他反应好快，围观叫花子们都没明白何来“指点”，但见他如此说，也就放下了心中的异议。燕叙自己却摊手：“我分明是在耍赖。”

　　莫小二摇头，小大人般：“我自心领。”

　　那裁判叫花子又唱道：“第一局，九公子，胜！”

　　第二局，高矮二将出场。莫小二又划了一个两丈左右的大圈。

　　莫小二道：“九公子，第二局分为上下两个回合，仍是在圈内，上回是我们三人抓你，一盏茶为限，若能抓到，便算我们赢。倘若你挺不过这上回，下回也就不必再试了。”

　　“好。”

　　还是不一样的。小糖球不会去挑战它的天敌，莫小二会。

　　他的猎物究竟是什么呢？

　　上了场，燕叙才明白莫小二这调兵遣将的妙处。

　　高壮叫花颇有几分蛮力，主进攻；莫小二为辅，稳守下盘；矮个叫花子身形灵活，旋转腾挪之间，查漏补缺。

　　三人都只会些寻常的拳脚功夫，但配合之间十分严密，就像一张大网，渐渐将燕叙逼至角落。

　　眼见一盏茶将至，燕叙冲他们做了个鬼脸，转身迎上了高壮叫花，那高壮叫花动作一顿。他是看了上局比试的，此时直觉有诈，一时不知是对上去的好，还是避其锋芒好，不由愣在原地。

　　莫小二见状，连忙奔过去挡。谁知燕叙脚步一移，闪身到了莫小二的原位，出了包围圈。

　　一片寂静中，茶漏滴下。

　　裁判唱道：“第二局上回，九公子，胜！”

　　燕叙嬉笑：“承让。”

　　连输两场，都是败给了攻心的花样。莫小二到底是个小孩子，不免被激起了性子，二话不说，转头喊道：“李叔！”

　　人群中一个老叫花应了一声，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也不知从哪儿抱出一个稻草人，笑呵呵地塞进燕叙怀里。

　　燕叙一脸莫名地接过：“这是？”

　　裁判叫花解释道：“九公子，这是下回的道具。这稻草人是你所救之人，他和你都不可受伤、不可落入敌手。其余规则与上回相同。”

　　“哦？”

　　燕叙双眼微眯。

　　好小子，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是为了求他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