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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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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惑的视线越过孙女瘦削的肩头,看到了桌子上那块突兀的粉色绸布。
也许在常人眼中,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抹布,但他只需一眼就熟悉地分辨出,光滑柔韧的绸布里藏着薄薄的夹层。那是精心排列的三十多年前最先进的纳米材料。
假使此刻有一块直径20米的陨石从一万米的高空加速下坠,不偏不倚从他们所处的这座小屋正对的上空砸下来,看似坚固的砖石结构的小屋轰然倒塌,屋子里的一切也会随之湮灭。但这块小小的似乎柔软脆弱的布,却轻而易举可以成为意外过后唯一的幸存者。
姬惑走到桌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沿着绸布的两面摩挲,毫不意外在绸布的中心摸到了嵌在绸布里面一枚纽扣大小的硬物。
是了,J507号软体机器人的手动开关。
只需用指腹绕着圆形开关滑三圈,长摁够3秒便能开启。
父亲生前最得意的作品,刚刚设计出来的时候,它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妙人”。
不过后来这个系列的产品被市场化量产,每个产品都有了各自的代号,这个最初的昵称也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姬惑专注地凝视着,潜藏的记忆脑海中翻涌激荡,一瞬间,他感觉到闪烁着光芒、荣耀的旧时代,此刻仿佛平原上奔腾的万马,铺天盖地朝自己飞跑过来。
摩天大楼、网络通讯、随处可见的智能设备,还有,穿梭在城市四通八达的街道上,背着或挎着精致漂亮的肩包,捧着一杯奶茶、咖啡,和朋友、同事兴高采烈谈论八卦、艺术、梦想的,那些永远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故人。
遗憾的是,斯人已逝,好梦尽失。
姬瑶惊讶发现,经历过天翻地覆、世事沧桑的爷爷,在任何变故前都一副泰山崩儿不改色的老人家,此刻眼中竟然隐隐有泪光闪现。
她上前拽住姬惑的衣角微微晃动,试探着叫了一声,“爷爷?”
一声“爷爷”将姬惑从如梦似幻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缓缓回过身,不禁抬手抓住了孙女柔弱瘦小的肩膀。
小女孩单薄的身躯比初春的嫩草还要娇弱,扛不住风霜,经不起摔打。
可春草总会挣扎着破土发芽,追着阳光疯狂地长高、长大;孩子也一样,没有哪个时代的幼童会停留在时间无休止转动的齿轮中,无论初生的婴儿多么幼小无助,最终总会长成一代支撑起社会的青壮,在无边岁月的旅程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迹。
姬惑拉过椅子坐下,黑白交织的头发在他的头顶倔强地伫立着,胸膛在呼吸间微微起伏着,眸光中一片慈爱,宛如凝望人间的神像。
姬瑶恍惚着,感觉自身仿佛被定格在神圣和世俗的藩篱。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心理,后来,当长大后的她也如祖父一般,成为了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跌宕飘零的一片孤叶,才知此刻压在祖父亦是全人类心头的万斤重担。
祖父问:“谁给你的?”
瑟瑟的夜风在屋外呼啸而过,裹挟着飞石尘土狂乱飞旋悲鸣。
屋内,姬瑶乖巧地望着祖父,祖孙俩在节能灯微弱的光下温馨相视。
“小虞姐姐。”
姬惑不动声色点点头,告诉孙女:“小虞姐姐或许喜欢你,但这东西很贵重,我们不能收。明天你还留在家里学习,爷爷去把东西还了,物归原主。”
姬瑶失落地低头看地,牙齿咬着下唇,委屈地用右手指甲扣左手手心。
东西还回去,先前想的介绍祖父和“沫沫”认识,她想让爷爷看“沫沫”的舞蹈,听听“沫沫”说话……
她想让爷爷快乐,然而听起来是不能了。
再要留在家里学习,那么去找小虞姐姐说话打发无聊的时间也不能了……
姬瑶觉得自己既将失去的太多了,迟迟不肯点头。
偏偏祖父又在催,“好吗?”
姬瑶深吸了一口气,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回了句“好……”
第二天清晨,姬瑶看着祖父把满是补丁的工装叠成正方形放进袋子里,特意换上那身出席大场合才会穿的浅灰色的正装,庄重地出了门。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能有一身随时穿出门的正装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依着家里如今的光景,他们自然没能力置办,祖父身上那套面料极好的衣服,是祖父年轻时只穿过一次的结婚礼服。
从十八年前噩梦般的“地球警告”开始,他们这一家子就不断地经历生离死别,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仅剩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姬瑶从放下踮起的脚后跟,收回了依依远望的眼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开书本,开始自学爷爷布置的学习内容。
家里床底的最里边有一小箱子书,和她现在看的这些晦涩难懂的学术类书籍不同,记载的都是些妙趣横生的故事,有短篇、中篇,也有长到七八天也读不完的大长篇。
故事里的小孩子经常不听家里的话,一个人跑出去玩耍、去出游、去恋爱……
故事的结局有好有坏,拼命逃离家门的孩子有对也有错。
顽皮的小孩挣脱了家里的束缚,总要出去吃一番苦头才能懂事;而早慧的孩子离开了迂腐的家庭,也能做出一番成就,光宗耀祖!
而对和错,对于身处矛盾中的人们总是茫然的。要站到更高处,拥有更开阔的视野,才能有机会看得清。
姬瑶从没有过叛逆。
她一直很听爷爷的话,不论爷爷提了什么要求,总会办到。
她想,这无关对错,而是从内心深处的认知看来,爷爷比简单的对错重要。她可以走在任何一种人生路上,只要这条路的中途一直有爷爷。
晚上,姬惑又穿着满是灰尘的工装回来,那身宝贵的正装则被小心翼翼叠好装进袋子里。
姬瑶看着爷爷郑重地把衣服重新取出,用衣架挂起来,罕见地没有把这宝贝放进防尘袋再装进箱子。
“爷爷,衣服挂在外面不怕弄脏吗?”
大灾难后,地球上的气候恶劣到难以想象,各大陆几乎不是冰雪覆盖就是黄沙漫天。幸存下来的人类只能龟缩在仅有的几处绿洲生活。
姬惑看上去心情不错,他伸手掸了掸衣角上的一点灰尘,笑着告诉孙女:“明天你小虞姐姐要召集全体居民开’大会’,咱们都参加!爷爷穿正装去!”
姬瑶原地跳了起来,高兴得欢呼庆贺。
“太好了!太好了!能见到小虞姐姐,还能领到糖果!”
大约五年前各地由于资源分配不均问题引发的几次骚乱,使得上面对基层的工作不再如以前一般满意放心,于是在各社区人口的配比中,特地注明了一条,每个社区最少必须有一名忠诚的宗教人士。而这些宗教人士最核心的任务,就是甄别发现异端,并通过秘密渠道及时上报。
因为受政府指派,所以这群人不论被分配到哪个社区都获得了极高的待遇。
而由于拜球教在各宗教文化中毫无疑问的显学地位,使得这一肥差大多落尽了拜球教成员的手中。因此引发的拜球教与其他教派之间旷日持久的争斗,一直持续到宗教这一组织形式在人类社会中完全消亡……
“思想交流会”,姬瑶参加过好多次。
幽大爷是个幽默、随性的人,每次大会总得等他老人家戴好老花镜,眯着眼睛捧起那本厚厚的《神经》,而后拖着长长的调子“哼哼啊啊”念一段时间,也不管下面的人是不是听得昏昏欲睡,或者干脆闭眼打起呼噜了。
等他觉得念够了,就潇洒地大手一挥,叫为数不多没睡着的人把睡着的叫醒,上台去领物资。
姬瑶实在想象不出把幽大爷的脸换成小虞姐姐如花似玉的模样,捧着《神经》“哼哼呀呀”读经文会是什么神奇诡异的场景。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美人读书不会有“咿咿呀呀”的洋腔怪调,而是字正腔圆、气若幽兰,台下座中不论男女老少都屏气凝神,洗耳恭听。
“长夜无边,墨色的深空从地表延伸至高高的云层之外,一直到浩渺无垠的宇宙的深空。
我们分担夜的宁静,分担她的浩然无边,分担她蛰伏在宇宙诸神(万神论将宇宙天体都称为神)之间的深沉……当太阳神的第一缕光越过地神的前沿,万能的造物主将珍贵而美妙的清晨送到了我们身边……”
诵经结束,然而台下诸人面面相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几秒之后,有人带头鼓了掌,潮水般的掌声才在厅内传开。
小虞姑娘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因为这点不愉快的小插曲受到影响,上身向前倾斜45度向台下优雅地鞠了一躬,继续回到原处介绍日后的工作计划。
这一念可彻底炸了锅!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知是位拜球教徒,还是个要命的激进派。最过分的是,竟然要求他们一群不信教的,背下那一整本《神经》,否则年终的思想报告上就没有资格评优!
评不了优,意味着来年的口粮就要少发三成,甚至可能减半!
孤身一人站在主席台的小虞姑娘,瞬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潮包围。
身陷囹圄的小虞镇定自若,一点也不慌,淡定地拿出一张物资分配表,谁都知道那是上面给他们这些“特殊认识”的优待。
只见她拿起一支笔,在上面圈圈划划,随即把纸举起来,看着更远处的人群,小虞长腿一迈直接站到了凳子上,大声和所有人说:“我宣布,能背下整本书的人,明年将和我互换物资配给。”
和神职人员互换配给,那不是以为着赤贫奔小康吗?
人群一下子兴奋起来了,有人问:“小虞小姐,那要是背会的人多呢?你的承诺还算数吗?”
张李杨成·小虞用她那张二十岁的脸微微一笑,如灵山的佛祖拈起金婆罗花时悠然,朗声说:“这是我的事,无需各位烦忧。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只要有人在下月初背会了整本书,我的承诺一定会兑现!”
话说到这份上,人们已将背诵经书的压力转为了获得丰厚物资的动力,齐齐欢呼。
有几位精明人主动提起不日前小虞姑娘搬家时的排场,猜测这位“女神父”家产丰厚,随便从手缝里漏出些什么,也够他们这些普通人丰衣足食过上好久了。
情势至此,再没有人表示任何疑虑。
姬瑶看到祖父若有所思,主动请缨,“爷爷,你放心工作吧!背什么书都是背,我一定背得滚瓜烂熟,争取让咱家早日奔小康!”
可爷爷却什么也没说,脸上仍保持着那凝重的表情,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