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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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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大爷滔滔不绝的论述,令姬惑陷入了沉思。
封建时代!
曾几何时,它几乎是愚昧和落后的化身,然而,对如今挣扎着苟活的人类而言,还有什么时代会比如今更糟呢?
“封建”二字是20世纪自诩步入新社会的人类对过往几千年旧时光的概述。
人们骄傲地以为自己消除了地主阶级,重塑了社会形态,加之各领域频频出现技术爆炸,物质生活水平一再攀升,便从此拥抱幸福和自由。于是昂首阔步走入新时代。
那确实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美丽富饶的地球像神话故事中描述的伊甸园,竭尽所能满足着人类的所有需求。即使有时索求太过,连地球这个予取予求的老母亲也不能办到的时候,无所顾忌的人类也会通过技术手段达到目的。
人们狂妄地以为:天空高远,大地宽广,但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人办不到的。
幽大爷暗沉浑浊的眼眸中忽然迸发出一抹强烈的光,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感觉浑身都是力量,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这老迈病弱的躯壳中跳出来了。
人类拼尽心力创造了工业时代、信息时代,到最后,还是捡起了老祖宗的日子——种地养花,求神诵经。
“小姬,你说……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躺到下面去了,地球会不会和我说话?”
单位撤销后,姬惑就一直在社区工作,多年下来,形形色色的各样人也见了不少。
对于资深忠诚的拜球教教徒们,向来是把地球既当神明又当宝贝。
他们是打心底觉得脚下踩着的星球比亲生孩子还金贵、亲近的……
可幽大爷的语气中竟露出一丝心酸悲苦之感,姬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幽大爷,您的身体很好,上次健康检测显示您的器官运行正常,一点毛病都没有。还得再多晒几年太阳,才能下去和地球聊天呢!”
幽大爷淡然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显看淡岁月红尘的潇洒。
“世道变了,连你这老实人都开始说糊弄人的话了!也不要你哄我,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我思虑思虑身后事不应该吗?”
姬惑下意识想要说些活跃气氛的调皮话,叫老人家开心些,可思索半晌,仍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在父母的影响下,他从小就开始学数理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生,仅有的一点智商都奉献给理论建构和公式推导,再没有多余的智慧帮助他在这个时候说一些宽慰人的好听话。
若是在几十年前,他还可以程式化地鼓励老人家乐观地活着,相信未来。
那时,“未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词,承载着人类所有美好的想象。
但对现在的人而言,“明天”、“未来”、“以后”都代表着无尽的负担和苦难。思量“身后事”,早已不再是历经沧桑的老年人的特权了。
心理学家说,即使到最密集的人群中,也难找到一个乐观的性格。
如今的地球上,没有人会选择在闲暇的时候憧憬以后,也许就在将来的某一天,令所有人闻之色变的“最终审判”会降临。而那个“明天”,毋庸置疑会是人类的末日。
然而在末日来临之前,还是幽大爷先离开了人世。
姬惑看着孙女,告诉她:“幽爷爷过世了,社区的大人们要在那准备葬礼,你不可以再随意进去屋子里玩了。知道吗?”
姬瑶转着魔方的手闻声停了,悲伤在她稚嫩的小脸上皱成一个包子,她沉默了良久,难过地和爷爷说:“世上少了一个活泼可爱的老头子。”
姬惑把手轻放在她的头顶,抚着孙女柔软的乌发,不无遗憾地说:“可惜现在不允许有墓碑,更不能写墓志铭了,幽老爷爷一定很喜欢你对他的评价。”
“真的吗?”
“真的。”姬惑温柔地告诉孙女,“就像花开了一定会有人称赞,星星的光再微弱也会被天文爱好者捕捉观察。任何时候,只要你的友善和关心是真诚的,也一定会被人接纳喜欢。”
姬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沉寂了片刻,又埋头继续研究起手里的魔方。
不久前,她夸下海口和老爷爷说自己有破解十六阶魔方的方法。现在老爷爷人不在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剩下了这个魔方,年幼的姬瑶不懂得如何开解自己内心的悲伤。
她只能让自己沉浸在魔方的世界里,完成自己在老爷爷面前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
社区的人将幽大爷的尸身用几块长布包起来,抬到后山上的一片荒地,挖了一个十米深的窄坑,把人放了下去。
在这简陋的葬礼进行中,一个拜球教的年轻人把一本经书贴在额前,紧闭双目,先是念了几句他们的教义,然后开始祷告。
“吾神在下,敬奉我心。日月青天,悉为我主。万物生灵,终归尘土……”
“伟大的主啊……我们虔诚地始终将您奉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神祗,愿您宽恕我们的罪过……我们依赖您、感恩您、敬畏您、信仰您……请您接纳这忠诚纯洁的信徒,在生命终结之时投入您的怀抱……”
《公民生活法则》第一条规定,凡是对地球有利的,所有公民必执行到底。凡是对地球有害的,所有公民须竭力遏制。此规定应用于所有生存于地表之公民,自诞生至生命终止所说、所做、所涉及之全部事项。
这条被后世唾骂“不拿人当人”的条例,在此时具有相当大的威力。
可以说,任何被它管辖之事,约束之人,都须在它严苛的监管下憋屈地忍受着。
葬礼,只是其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已。
大灾难后,人类在苦思冥想如何讨好地球这件事上,早已无所不用其极。死后用自己的尸体做肥料让地表上的植被长得茂盛点,这点小事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何况,受《地球保护法》的约束,人类不能再随意砍伐地表上的任意一棵树。
没有木头,用什么来做棺材呢?
姬惑凝视着山坡上那个凸起的小土堆,忽然觉得委屈憋闷无比,心中一阵酸楚。
待众人走后,姬惑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两颗绿色的果蔬胶囊,他弯下身把它们小心放在土堆上。
这年代的人们已经不流行扫墓了,可他总记得小时候跟在爸爸的身后,去给爷爷奶奶扫墓的场景。
开阔的墓园里林立着成片的墓碑,碑上记着逝者的姓名、生卒年和一些重要的事情,碑前的空地上常有亲人带来的鲜花、食物。
年幼的他不懂事,常趁父亲祭奠祖父母的时候悄悄跑开,在一排排的墓碑前乱走。那时的世界总是很热闹,即使是埋葬逝者的墓园,远远望过去像穿过城市里纵横交错的街道。
幽大爷走了,他唯一的血脉至亲远在西亚生死不明,社区里关于他的一切痕迹很快就被抹去了。
统计物资配给的居民簿上不再有他的名字,人们日常的交际中不再出现他的身影,很快,连他的小屋也搬进了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
他的一切影响和留下的印迹,就这样被无情地取代或剔除了。
姬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稀奇地发现房门大敞着。
他紧张地跑回去一看,只见拥挤逼仄的屋子中央站着一位身披黑袍的妙龄女郎,好奇地打量着家里。
小姬瑶则心虚地低着头靠在床边,见他回来,糯糯地喊了声:“爷爷。”
那女子见他回来了,微笑着点点头。
姬惑走过去把孙女揽在身边一边安抚,一边和女人打招呼:“您好!”
女人微微一怔,然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过来。
姬惑接过那张昂贵又奢侈的金属名片,看着上面的内容不由发笑,一字一顿认真读了出来:“张李杨成·小虞?”
姬惑将名片还了回去,打趣说:“三代单传,血脉金贵啊!”
自21世纪开始,法律便规定家中孩子要按出生顺序,依次继承父母二人其中一方的姓氏。如果是独生子女,则须十八岁成年时到派出所将姓氏一栏更改,由父母一方的姓氏改为二人姓氏合并起来。
这位“张李杨成”小姐很明显就是家中的独生女。
张李杨成·小虞闻言笑了,纠正说:“你少说了一代,是四代单传。虞是我祖母的姓氏,我很喜欢这个字,就在十八岁的时候改作了自己的名字。叫我小虞就行了。”
姬惑伸出手,大方地自我介绍:“你好,姬惑。女字旁姬,疑惑的惑。”
小虞很快热情地回握住姬惑悬在空中的那只手,“你好,姬先生。”
姬惑礼貌地点头,收回了手,蹲下身耐心地询问姬瑶发生了什么事。
姬瑶以为自己犯错了,抱着魔方不敢大声说话,红着脸支支吾吾解释:“我,我转好魔方了,拿去给老爷爷,然后就见到了这个姐姐。”
姬惑缓缓起身, “抱歉,小虞姑娘。瑶瑶和幽大爷一直玩得很好,是我先前没有和她讲清楚。打扰到你了,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作为长辈,姬惑尽责地替自家孩子道歉,他认真地弯腰表达着自己的歉意,但左手一直牵着姬瑶没有松开。
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手包裹着姬瑶慌张不安的小手,也护着她忐忑的心。小虞注视着祖孙俩握在一起的手,羡慕地看着这温情的一幕。
“不麻烦的,姬先生。我也很喜欢瑶瑶这样聪明可爱的小姑娘。”
小虞也学着姬惑方才的样子蹲下身,把手中那块金属名片放到姬瑶手上,亲切表示:
“瑶瑶,这是姐姐送你的礼物。不管以后在哪里,你都可以拿着它来找我!”
姬瑶看着夕阳光照下闪闪发光的名片,懵懂地点了点头。
小虞满意地笑了,她原本生得很美,五官精致又灵动,即使素面朝天穿一身乌黑的罩袍也无法抹杀身上的美,反而显得别有一番韵味。
姬惑在小姑娘走后陷入了迷思。
这年头,连一块巴掌大的木块都是奢侈品。而这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居然能随随便便掏出一张金属材质的名片,甚至完全不当回事地送给了姬瑶。
这姑娘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