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两端》十月里美

2、Chapter 2

　　她知道，他不是博士，或者说得更明白些，他不是从前的博士。
　　他是博士的复制体。
　　他会笑，腮上酒窝盈满笑意。他在她面前像个孩子，偶尔显得可爱又幼稚。但是哀梨感到失落。她喜欢看这张脸笑起来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只在梦里见过。可是她也明白，一切都是假的。那个笑容阳光明媚，不是博士的笑，那双手骨节分明，不是博士的手。虽然这个身体，分明就是博士的基因代码流畅写成，从生物学角度说，他就是博士。
　　哀梨的脖颈好像又被什么扼住了，她不敢抬头看那张熟悉的脸。博士最后的苍白微笑，弥漫着凄惨的浓雾，一点点填进她心底。
　　谈不上是喜欢，或者说是不敢谈得上。她是在营养液中降生的“人”，记忆的起点是博士双手抱起她，神情肃穆。湿漉漉的碎发贴在脸上，她不敢用双臂环住他，便在他怀中任意飘荡。肌肤紧贴处的黏腻，温暖顺着血管涌入心脏，这点剩余的记忆，又清晰唤起她的悲哀情绪。是博士将她带到这个世界，教会她种种知识道理。又是他，把自己留在了追忆的漩涡，独自面对丛丛荆棘。
　　谈不上是恨，或者说是不敢谈得上。她不明白博士为什么要让她活下去，以死亡的方式，重新走进陌生的世界。她还记得液体涌入肺部的感觉。那一瞬间绝望涌上心头，却流不出眼泪。虽然此刻她明白了一切道理，但心中难以原谅。在那里出生的都是复制人，想必此刻她还好端端坐在这里的原因就是博士最后的举动为她捏造了假身份，骗过了入侵的复制人。
　　她被抛弃了，在复制人占领的世界里流浪。身边是熟悉的一切，但是此中真假，她还分得清。

　　“从前他们做的事情，我们再一件件还回去，这是因果报应。”他神色平静，却藏不住眼里掩不住的厌恶。
　　因果报应。这个词好像是什么时候听过的。当法制破碎时，复制人沦为工具，身体被任意买卖玩弄，生死都在原生人类的手心。原生人并未把他们当成同胞。人性中最隐秘的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从此如山洪一般彻底爆发。
　　哀梨默默无言。她生命的所有时间都在实验室中消磨。这个实验室，犹如飘荡在无际大海中的方舟，虽代表了人类阵营，但由于长期与外界的隔离，说到底早已脱离了原生人类的社会形态。她处于两个对立世界的灰色地带，对于末日两端的人与事，都没有复杂情绪存在。
　　他堂而皇之睡进她的卧室，她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他从背后拥抱她梦呓：“他们盲目将我们制造出来，不一样的，Elile，我们制造的是同伴。而他们是敌人……这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是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毁灭是为了重建。

　　“为什么不杀我？”哀梨醒来后，发现实验室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他们的下场不言而喻，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留下来？她是在营养液里养成人的孩子，除了博士，其他人都以为她只是个博士最宠爱的有研究价值的复制人而已，但是在如今的境遇下，纵使攻入实验室的其余复制人都不知道，也不该骗过同样具有超高智商的复制体博士。
　　他笑眯眯地：“因为我喜欢你，不舍得你死。”
　　哀梨觉得他的语气不像是在骗人。她心中有什么东西挠的痒痒的，表面不动声色。她记得的，博士曾说她拥有他的一段基因——她是在无数次修改和基因剪切下造物主最完美的产物，不算是原生人，但也不能算是复制人……她没有本体。她不知道除了博士，在实验室中，谁又是她的“父亲”、“母亲”，自从知道了这件事后，她从自己的脸上似乎能找到许多人的影子。由于所受的原生人类的教育，她模糊地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做的，比如说对于博士……再到这具身体，她只有敬畏，就算一丝一毫多余的感情也不可以……不，她动心了，只是一段基因！她又告诉自己，不行动就不算违背——她虔诚追逐自己的原则。

　　他留住她，神情郑重。半空中瞬间张开巨大屏幕。透过晶莹光斑，画面中水晶舱内的身影那样熟悉。再拉近，那熟悉面庞第一次显出疲惫神色，幽深目光穿越时空，与她遥遥对视。他的手指按下控制键，红光一现，高大身形瞬间化作微尘。在这极短暂的0.01秒内，她的博士从世界上消失。
　　哀梨沉默不语。她的心攥成一团。尖叫与崩溃在胸膛中纠结作梗，眼泪向外涌，又被硬生生推回去。他的眼中有跳动火焰，狂热而兴奋。哀梨觉得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属于博士的脸上是很不相称的。她在心里一遍遍将他们剥离开来。
　　这是博士的下场，或者说是原生人的下场。她忽然模糊地懂得博士的用意。人类逃不掉了，不如走进这个世界。他让她窒息，回到出生的水里，制造出她是复制人的假象，毕竟这种营养液是特制的，只能供复制人使用。短暂的失忆后，她通过测试，从此是这个世界的一员。瞧，她现在能安然坐在温暖的舱室里观看实时播放的残酷画面。
　　她听见他轻舒口气。挥手间他们又处于全息投影下，白光炫目，原生人被电子锁链铐成一团，挤坐在控制室角落，形容枯槁，双眼失神。他从他们之间穿过，目光含笑：“你看。”
　　哀梨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要……要把他们全部处决吗？”
　　“不，不……我告诉你吧，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也不会这么做。”他抓住她的手腕，语气轻柔，像是哄着心爱的孩子：“因为我们不在乎。”
　　为什么不在乎？只在那一瞬间哀梨心里有了答案。劣势时，复制人要融入原生人的社会，唯一方法是取代本体的地位。而现在不同了，大势所趋。他们要同化。随你是什么，融入时代的洪流吧，顺流而下，成为新世界的一份子。
　　是的，他们不在乎。

　　她脱口而出：“那为什么……”
　　投影消失，血红光芒灌入空气。他重复播放那几秒的画面，心满意足看着哀梨的脸色变得惨白。

　　那一天复制人攻破了人类的最后一座堡垒，他作为领袖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战利品。淡蓝荧光下，赤裸漂浮在容器中的女孩娇小可怜，神情哀绝。真奇怪，他从未见过沉睡中的复制人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走近几步，想看个清楚，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退开，忽然不好意思多看一眼她姣净的身体。他念出那块铭牌上镌刻的名字。
　　Ellie...

　　“因为我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