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月》阁雪

16、摊牌

　　时钟已经指向凌晨，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明月高悬。
　　苏露靠坐在小区的绿化带发着呆，手机上已经有五六个未接来电，但她根本就提不起力气接听，只能任由通话自动挂断。
　　她远远望着自己别墅里的灯光，曾经充斥在心头的温暖已经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脚底蹿到五脏六腑的寒意。
　　一直以来特意忽略的不合理，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明明是极度愤怒、失望的事情，可她这一刻却只觉得心力交瘁，连打电话骂一两句的兴趣的没有，心底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老天爷根本就不会眷顾自己，就像买彩票不会中大奖，抽卡池不会一击单中，应该会失望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出现意外。
　　所以，这一刻并不悲伤，只是有些无力罢了。
　　苏露静静将所有的事情再回想一遍，发现其实有太多的蛛丝马迹，但是自己或有意或无意的忽略了，最后让事情发展到这么不可调头的一步。
　　可是，不可调头也得调头了。
　　苏露抵御着心脏传来的钝痛，慢慢扶着树干站起来，深深的呼吸几口后，终于蓄足力气往家里走去。
　　也许是有过太多失望的瞬间，她已经能在面对的时刻，靠完美的伪装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反正，也没什么好哭的，人世岂是一场大哭能罢。
　　家里一切都照旧，李棠甚至还坐在地上，他抬头看向自己时，苏露感觉脑仁嗡嗡作响，好像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架。
　　一切都有点忽远忽近，她压抑着天旋地转，面无表情的看着李棠，平静的说道：“我去见了顾清清。”
　　李棠脸色微变，看着她冷漠的神色，心头竟有一瞬的放松——终于还是来了。
　　苏露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越看，越觉得极其陌生。或许，他们本来也就是陌生的，是自己盲目的赋予了不一样的光芒。
　　这半个月来，总是幻想未来的各种美好，她曾经真的以为李棠是黑暗中那道光，以为真的有一个人来救赎自己，而如今，这些虚假的画皮被尽数剥离之后，才发现那只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这就是真实，李棠不会那么完美，他是尽力在做一切可行的补偿，可他所做的只是将自己推往另一个深渊。
　　千言万语挤在喉咙里，苏露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样开口，只有两行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李棠看着她无声的眼泪，自己眼眶也红了，数次张口想解释，可看着她的眼泪，忍不住颤声安慰道：“你别哭。”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挣扎和绝望。
　　很奇妙的是，听见李棠说出这三个字，苏露心里突然又静了下来，她静静看着眼前这个悲痛的少年，终于能够正视自己被骗了，却还是觉得这个人值得自己的喜欢。
　　李棠用力呼吸了一下，不由自主攥住手上的结婚戒指，就像是能从其中获取勇气，他睁着赤红的眼睛，努力想要说什么，却只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苏露哽咽着，以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认真的注视着他：“你该有负罪感的，不是在那个酒吧里我们发生过什么，因为那只是一个谁都不想发生的意外。你所有的错误都只在一点，就是你不断地用虚假去掩盖真相，你把自己看的太该死的重要，以为自己对每件事情做出的决定都是对的！”
　　她控制不住的流着眼泪，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不断回荡在空旷的别墅。
　　李棠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几秒钟，随即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羞愧涌上心头，像是不能见光的吸血鬼突然被人扯大阳光下，他此刻竟只想这样灰头土脸的立刻逃跑。
　　是的，他是把自己看的太该死的重要了，因为容貌、才华等等很多的外在原因，太多人追在他身后，以至于让他飘飘然的觉得，自己是那么、那么的非常重要，能得到自己的垂青是一件天大的荣耀。
　　他忘记了，那只是别人喜欢而赋予的价值。
　　“你大概以为这是负责任的表现，是高尚的自我牺牲，可那只是一种软弱、一种自命不凡。那天晚上我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你明明知道我需要的不能是虚假，你明知道我把你当成了救命稻草，可是你依然没有说出真相！”越说越觉得痛苦，最后一句话，苏露吼出来的时候，觉得喉咙里都带着一股腥气。
　　他怎么会这样骗自己？他怎么能这样骗自己！
　　苏露脱力的扶着酒柜慢慢滑到地上，呆愣了几秒钟之后，终于难以自制的捂着脸哭出了声，她曾经是真的以为看到了一道光啊！
　　“是我……”李棠鼻腔涌上一股酸涩，牙齿颤抖的根本就说不出话来。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说出真相，可他却只想掩耳盗铃的糊弄过去，那些佯装成年人的成熟、负责，那些把自己放置在道德高位的“自我牺牲”，其实都只是为了掩饰他自身的“恐惧”。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所有只想快点将错就错的结束。
　　“你连面对错误、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在以放纵软弱来肯定自我。” 苏露狠狠抹了把脸，有些恨恨的看着他，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你根本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承担，为什么要自说自话的决定我的一生？”
　　李棠闭了闭眼睛，苏露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子弹射在他的心口。
　　他这辈子前二十年过的一帆风顺，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可偏偏这些话全部都是对的，没有一个字是他能开口反驳的！自大、自命不凡、懦弱、自私……他为什么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自己最讨厌、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李棠紧紧抿着唇，脸色白得吓人，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只好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面对这个事实：“是我，我，当时也很、害怕……”
　　苏露从泪光中看着失魂落魄的李棠，低下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的狼狈，突然想起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想起自己当时那句“不要指着月亮发誓，它是变化无常的，凭借你优秀的自身起誓吧，我会相信它的！”。
　　她觉得一切都非常的好笑，便真的低着头、流着泪笑了出来。
　　“露露，我不是、故意的，我最开始以为你知道是我，但是后来才发现你不知道，但是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看起来那么开心……”李棠无措的站着、看着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没抓住重点，越觉抓不住重点便越急着解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
　　苏露几乎听不下去，忍着心口翻涌的痛楚，颤抖着双唇质问道：“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自说自话的决定？你为什么要给予我这么大的希望？”
　　多么可笑的念头，结婚、生孩子、相伴一生，这是人一生最重大的巨变，可他竟然是因为说不知道怎么办！
　　“李棠！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痛苦！我这二十年所有的一切都是多余的笑话，你为什么要把我对未来的期望也变成笑话？”苏露歇斯底里的哭喊，痛苦与愤怒让她突然生出了力气，一把将李棠推摔到地上。
　　李棠闷哼一声，胳膊重重磕在柜角，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呆愣了几秒钟，才迟钝的捂住了伤口。
　　苏露重重的喘息着，狂跳的心脏仿佛要挣脱躯体，她看着眼前刺目的血色，一时间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只觉得有万箭穿心的痛苦，她久久地看着她的心上人，嘶哑着嗓子低声喃喃：“你知不知道，你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李棠低头看着地上的鲜血，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他慢慢转头看向苏露，眼里满是痛苦和心疼：“可不可再给我一个机会。”
　　明明知道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争取。
　　他结结巴巴的挽回道：“我，真的……”
　　“……你不过是……”苏露无法停止抽泣，却冷静的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无法面对自己的不完美。”
　　李棠无言以对，太多的念头在心里闪过，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只是觉得头痛欲裂，天地都好像在旋转。
　　月光从落地窗洒进，落在人的身上却是寒冷的。
　　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之间。苏露默默擦干自己的眼泪，霍然起身，哆嗦着嘴唇宣告：“李棠，虽然这件事情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开始的，但我们应该有勇气以正确的方式结束，我们应该要回到各自正确的轨道上去，你可以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我也要重新整理我自己。”
　　她默然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孩子我之后会打掉，明天早上，我们先去民政局把婚离了。”
　　空旷的客厅只剩下一片死寂，随后响起慢慢上楼的脚步声。
　　李棠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苏露已经涉过时间的河流，到达了那个更好的彼岸，可是自己却还久久的停在原地，想要追赶都完全找不到方向。
　　“李棠。”突然传来一声轻唤。
　　李棠茫然的抬头看去，见苏露站在转角处望着自己，因为二楼没有开灯的缘故，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轮廓。
　　“过了明天，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了，希望有一天，你可以真正变成那个想象中的……”
　　李棠听到她的话语突然就顿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笑着哽咽道：“算了，不关你事，那只是我强加的幻想。”
　　一切都结束了。
　　他茫然的坐了好一会儿后，才想到自己要站起来回房间，要处理胳膊上的伤口，可尝试了好几遍却怎么样也站不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有力气。
　　算了，明天再想吧。
　　他疲惫的这样想，索性裹着地毯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博尔赫斯《你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