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月》阁雪

14、玫瑰

　　做完笔录已经是半夜了，两人相互扶持着离开派出所，过马路都有点应激反应，只好牵着手慢吞吞的沿着街道绕路。
　　四周人潮依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苏露每一步都有一种不真实感，整个人似乎没有任何的重量，轻飘飘的仿佛要升空，唯有手掌上传来的另一个人的温度，让她感觉自己是被紧紧拽着一条线的。
　　关于生死，从前没有太在意，甚至觉得死亡也无所谓，直到它真正降临的那一刻，才觉得恐惧与遗憾。
　　太多的事情还没有做，太多的心愿没有完成……
　　人生怎么能就此止步呢？
　　她转头看向李棠，心里的万语千言都说不出口，只能这样静静看着他。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会这么强大而可靠。
　　可是，这份一直以来渴求的深情，自己真的能够心安理得的享受吗？
　　苏露第一次从真正意义上的审视他、审视自己——抛开外貌赋予的魅力，抛开才华赋予的仰望，抛开一切世俗的定义框架，抛开自己对新家庭的幻想而赋予他的光芒。
　　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那一刻，他的本能反应已经胜过了一切。
　　无论车祸发生时，他是出于人品、教养还是对自己的深情，当他紧紧抱住自己的那一刻，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小阴暗就已经无法再心安理得的躲藏了——能迅速答应他的求婚，并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对莫名怀孕的恐惧和对逃离原生家庭的渴望。
　　我一点也配不上他。
　　苏露清楚的感觉到这一点，和所有外貌、才华、家庭这些世俗定义的东西都无关，这而是对于拥有这份情感本身的不配。
　　混杂着委屈和幸福的情绪，从心脏涌入四肢百骇，她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只觉得鼻子一酸，只得连忙转身仰头认真看向街边的店铺，仿佛那里面贩卖的是她从未拥有的、珍贵到极点的宝物。
　　猝不及防的，橱柜里是一件婚纱，是每个女孩年幼时就梦想过的婚纱。
　　“我们去试试婚纱吧？”
　　耳畔响起李棠温和的声音，苏露才猛然反应过来，原来停在这家店前好一会了，她下意识的远离了橱窗半步，摆摆手连声拒绝：“不用了！不用了！”
　　简直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李棠有些不合时宜想，扯着她就往店里走去：“逛街逛街，不就是要到处闲逛吗。”
　　入目是琳琅满目的婚纱、各种各样的婚庆物品，苏露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花样，看的她眼花缭乱。
　　“我觉得这件好看。”李棠认真摸了摸一件婚纱，感觉布料并不扎手，向她笑道，“你穿肯定很好看。”
　　“小姐，你老公对你真好啊，很少看到男方肯认真挑选婚纱哦。”导购员热情的推销，立刻麻利的取下婚纱，推着苏露就往试衣间走，“我们这里可以试妆哦，一件只需要十块钱，如果您定了我们这里，试妆全额退返！”
　　苏露眨了眨眼，一时间有点错愕，半推半就的进了试衣间。
　　主要是，这也实在是太热情了吧……
　　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服，哪怕同样是妹纸也很尴尬好不！
　　但是，来都来了啊！苏露硬着头皮，在导购员帮助下，换上了这款超蓬松的婚纱，并连声拒绝了化妆的推荐。
　　帘子拉开的那一刻，苏露莫名有些想逃跑，为什么刚刚要拒绝化妆，也不知道李棠会怎么样看自己。
　　她不知道，再抬头看到她的那一刻，李棠心里只有惊艳。
　　太美丽了，并不是指容貌，而是那种感觉。
　　李棠忍不住的笑了出来，一天的惊心动魄都在这一刻暂退了，他静静看着穿着婚纱的媳妇，快步迎了上去，由衷的赞叹道：“实在是太好看了。”
　　心，就突然定了下来。
　　刚刚反复思考的一个决定终于坚定，苏露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松了，抬头静静看着他，看着看着又忍不住的笑了出来：“我还没化配套的妆呢。”
　　“你老公是第一个哦！”导购员终于带了点真心的羡慕，笑道，“第一个新娘拉开帘子，眼里都闪着光的人啊！”
　　“谢谢，因为她真的太美了。”李棠礼貌的回答，视线却并没有离开苏露的脸，“我喜欢她啊！”
　　这句喜欢太顺口了，已经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真心，但在这一刻，他已经腾不出心思去分辨。
　　试完婚纱回家时已经是大半夜了，无际的夜空中只有一轮明月。
　　苏露盘着腿坐在房间外的阳台，抬头静静看着虚空，月光倾洒在她身上，像是披了一件淡金色的外衣。
　　李棠出去锁院门时，才无意发现她坐在阳台，看起来很难以打扰的样子，虽然，他也并不打算打扰。
　　亲眼目睹那样惨烈的事情，今晚睡不着是意料之中的事。
　　一人行不如两人伴。李棠也席地坐到树荫下，靠着树干静静思考着自己的心绪。
　　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谁也没有说话，世界万物都好似在这一刻消失，只有风声在他们中间穿梭。
　　“是什么原因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露突然开口问道。
　　李棠回过神来，仰头看着她，毫不意外的回答：“破产、报复社会。”
　　又是长久的沉默，这个夜晚似乎只剩下死寂。
　　“我，我以前觉得……”苏露依然仰头看着虚空，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又似乎在向他诉说，“死亡，没什么。”
　　李棠会心一笑，半回忆的说：“我以前觉得，生活有时候比死亡更可怕。”
　　“我一直、一直、一直很想爷爷奶奶。”苏露突然哽咽住了，她依然仰望着天空，眼泪却从眼角一串一串的低落，“死亡……”
　　她斟酌了一下词句，磕磕绊绊的解释道：“死亡的彼岸，那个地方，站满了深深思念的已故者。”
　　“比起悲剧，更像圆满。”李棠接道。
　　虽然无法和苏露感同身受，但他从小在医院长大，看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那些家属虔诚的祷告和痛彻心扉的心理，他实在是太了解。
　　“对，圆满。”苏露低低重复了一句，唇齿间都沾满了悲伤。
　　“但是，生者与归人之间，谁又能断言这个定义呢？”李棠轻笑出声，并不是讥讽或是嘲笑，而是因为自己也想不明白，所以无可奈何的自我排解。
　　像是自问，又是询问，他细声喃喃：“更像、更像，所以到底是，还是不是呢？”
　　于是，苏露也含着眼泪笑了出来：“明知道纠结这种事情没有意义，却无法不去思考。”
　　“但是那一刻！”
　　异口同声的话头被戞然而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四目相对，两人福至心灵的感知到了对方接下来想说的话：那一刻却觉得好庆幸自己活着啊！
　　无言，已无需言语。
　　过了好半天，苏露才慢慢趴到栏杆上，笑的灿烂到近乎悲伤，眼睛都没眨一下的看着李棠：“所以，既然如此，我们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矫情什么？”
　　“怎么能这么说呢？”李棠仰头闭目看着树枝间的明月，他从没有和一个人聊到这样东西，现在只觉欢喜，“月色常有，而知己难得，但少闲人如你我尔。”
　　这世上满是自顾不暇的人，活着便已经费尽全力，哪有心情去交流这些于事无补的内心纠葛。
　　“我只是觉得……”苏露思考着斟酌词句，她努力的想维持一个笑容，但笑着笑着，眼泪就坠下了楼台，“我们结束吧。”
　　这是在婚纱店就想好的话语，因为，不能玷污这样一份珍贵、珍爱的情感。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露才恍然惊觉，只不过是寥寥数天而已，自己已经是这么的喜欢他。
　　原来，理想主义的人，真的无法接受自己珍爱之物逐渐蒙尘。
　　李棠的动作没有变化，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道：“我可以拒绝吗？”
　　“我不知道。”苏露噎着眼泪，结结巴巴的解释，把自己剖开给他看，“我一直、一直不去敢想，我，我讨厌我的原生家庭，我也好害怕，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怀孕，我从来没有在外面乱来……”
　　她磕磕绊绊的词语卡住了，片刻的寂静后，终于无法承受的哭出了声：“我想借着你逃离不敢面对的一切。”
　　李棠猛地睁开眼睛，惊慌的仰头看向泪眼婆娑的苏露，呼吸都在这一刻暂停了。
　　他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是觉得好像是被一箭穿心，不管是道德层面还是灵魂深处，身体的每一处都像是在忍受酷刑。
　　他张了张嘴，却下意识的撇开了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就像一个做了坏事的、胆怯的孩子，想逃避前来追究责任的大人。
　　李棠，你真的还算是一个男人吗？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不敢承认？
　　他大口的喘着气，在内心不断的质问自己，恍恍惚惚的听苏露似哭似笑继续说道：“你就像一个救命的菩萨，你对我那么那么的好，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知道你很喜欢我。”
　　不是的，我没有那么好，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求婚的，我只是一个让人不齿的懦夫。
　　李棠摇着头，近乎冷酷的在心里更正。
　　“我不能、我不能拖死你，我不能拖死一个这么好的人啊！”
　　他无法忍受的伸手捂脸，才发觉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卑劣？这么让人恶心？
　　李棠抓着心口喘气，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呼吸不上来，他紧紧扣着树干，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有力气呼吸，因为太用力的缘故，指甲缝里都是鲜血。
　　“我配不上你。”苏露爆发出一声痛诉，伏在栏杆上悲声痛哭，为自己，为过去，也为那个曾经幻想过的、近在咫尺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不，是我配不上你如此美好、澄明的灵魂。
　　李棠死死盯着指缝露出的草地，内心恶狠狠的批判，他感觉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身体，飘在上空冷眼看着自己卑劣的挣扎。
　　“我就是喜欢你。”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恍惚纠结了很久才发觉，那既然是自己的声音！
　　苏露的哭泣猛然顿住了，她不可置信的向李棠看过去。
　　“你怎么样我都喜欢，我就是喜欢你！”李棠额头抵着双掌，低声咆哮道，“苏露，你还要我怎么说啊！我就是爱你啊！”
　　苏露的眼角还挂着泪水，她浑身都在颤抖，痴呆呆看着黑暗中的李棠，眼泪掉在湿漉漉的地上。难以置信的场面，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得到这样浓烈的感情，他的爱意像是一场狂乱的风暴，把内心一切的高墙都轻易摧毁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得到一朵生长在火山口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