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之低廻》异路某

5、第五话

　　“去哪儿了？”

　　叶寻摸到灯开关之前，黑暗的客厅中传来的问声吓了他一跳，他一下没站稳，踩到了墙边的障碍物，一声闷响摔在了地上。没人来扶他，他只能凭记忆摸到右手边的鞋架，小心地爬起，打开家里灯的开关。

　　叶召坐在客厅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本硬皮书，边几上点着盏昏暗的阅读灯，阅读灯的亮度不是叶寻这个夜盲症能在黑暗中看到的。叶寻看向绊倒自己的障碍物，那是靠墙立着的行李箱，是属于叶召的东西，这个行李箱和叶召是标配，在叶寻的记忆中，他俩几乎都会同时出现。叶召总是在出差，有时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即便人在市内，也不太见得着人影。

　　今天挺难得的，家里竟然有人在，当然叶寻不会那么傻，认为叶召在家是为了给他庆祝生日。

　　“和罗程出去玩了。”

　　叶寻拉起裤管，即使冬天穿得厚，也不代表在大理石地砖上摔一跤不会留下乌青。他揉了揉，重新放下裤管，抬脚脱掉了鞋子，把自己的拖鞋从鞋架上拿下来穿上后，走进客厅，将书包放在了椅子上。

　　“你妈呢？”叶召合上书，随手放在边几下的隔板上，他似乎猜到了叶寻的答案，很快自己接道，“算了，问你也没用，肯定又去打通宵麻将了。”

　　叶寻本也没打算回话，他从书包里拿了纸和笔出来，坐在椅子上开始写知情同意书。

　　叶召踢踏着拖鞋走去了卧室，没一会儿捧着他的宝贝禄来双反相机，小心地放进了相机包里，他手里还握着三卷新的胶卷，一并裹进门口行李箱里的厚衣服中间，以防路途中震坏相机。叶寻听到拉链的声音，加快了写字的速度，每一次下笔戳在玻璃茶几上，都发出了咚咚的清脆声响。

　　“我出差去了。”

　　“这个签一下。”

　　叶寻及时写完，也不管有没有错别字，把潦草写好的同意书以及笔递向叶召。叶召轻抬半边眉，搁下搭在手肘处的外套，将同意书转过半圈，眯眼快速读了一遍。

　　“这是什么？”

　　“我要参加一个乐队，需要家长同意。”

　　“乐队？学校里的？”如叶寻所料，叶召根本没仔细看他写了什么，直接就在最后行签上了名字，“别耽误学习。”

　　叶召把笔和纸还给叶寻，面色看起来不太耐烦，仿佛签个字的功夫就能耽误他的行程，他迅速重新拎起外套，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家里再次只剩下叶寻一人，他抬头盯着头顶白色的灯光，直看到眼睛疼痛为止，他将同意书仔细折叠三下，塞进了书包的最底层。

　　“外婆，我回来了。”

　　叶寻收拾好书包，搬了张椅子放在外婆遗像的下边，像是平时聊天那样轻声道，只是不管他说什么，外婆都不会再回应他了。

　　“今天过生日，第一次有那么多人祝我生日快乐，我很开心，结果回来路上想起来，忘记给外婆你带一块蛋糕回来了。”

　　“还有我可能要进乐队了，以后可以唱歌给外婆听了。”

　　“……”

　　叶寻沉默许久，时间已不早，大开的窗户外总是能听见的电视声也安静了下来。他放回了椅子，是时候该睡觉了。

　　·

　　“你们选定的那个主唱今天确定会来？”

　　终雪穿着职业装，翻身跳上纸箱堆成的临时椅子，双脚一晃一晃地问道。万松飞怕她的短裙走光，拉过角落里的毛毯给她盖在腿上道：

　　“会来的，会来的，终学姐你第一天上班，别因为我们早退，给公司留下不好的印象。”

　　“什么早退，我今天就是去办了个手续，明天才是正式上班。”

　　万松飞回头望向墙上的钟，过六点了，不见叶寻的踪影，他难免慌张，脑子里想着各种理由想把终雪先骗回家，别让她知道他们根本没能找到新主唱。再看一旁镇静坐着的盛君兰，不知道是早知这结果，还是从根本上就对叶寻来不来无所谓。

　　“对不起，我来晚了！今天最后一节自修课老师讲卷子，拖了半小时的堂。”

　　叶寻气喘得极急，短句与短句间的大喘气每次听着都让人担心这一口会上不来。

　　“你好，我叫终雪。”

　　终雪眼睛一亮，从箱子上跳下来，站叶寻面前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把叶寻看得一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墙壁。

　　“你、你好。”

　　叶寻伸出手欲回握，伸到一半，他快速回想自己这一路过来手干不干净，最后还是迅速缩回，在衣服背后擦了擦，才握住了终雪的手。

　　“他好可爱！五官都好大，像只吉娃娃！”

　　叶寻一秒脸红，恨不得手上握个钻子挖个地洞跳进去。

　　“咳咳。”万松飞一手背在身后，挺胸挺肚子清清嗓子道，“这是我们前主唱，你看过我们的演出，应该还记得她吧。”

　　叶寻愣了会儿，慢慢睁大的眼睛表现了他的恍然大悟，要不是万松飞提醒他，他真的无法把妆前妆后的终雪划等号。黑色妆的终雪凌厉斐然，再加上攻击性极强的歌声，完全是朵带刺的魔法黑玫瑰。而他眼前的这位面相温柔至极，是位人见人爱的邻家大姐姐。

　　“正常，他们第一次看我化妆上舞台，还以为自己主唱不见了。”

　　终雪看出了叶寻心中所想，捂嘴笑道。叶寻傻愣愣地点点头，安静中，他忽然想起了同意书的事，他忙抱起书包，小心地抽出一小块纸，郑重地递向万松飞道：

　　“万哥，同意书，我带来了。”

　　叶寻低头抿着嘴，不敢看万松飞的表情，万松飞原本只想走个过场，欢迎词都已经想好了，就等着手中纸张展开后来个热烈欢迎。然而同意书上的签名如同定身符，定住了他的一切动作，他整个人都震惊了，一把拉过盛君兰，指着签名给他看。盛君兰莫名其妙被这么一拉，准备骂两句万松飞，但他见到签名时，表情也变了，看看万松飞，又看看终雪，就着万松飞的手，把同意书转了个方向面向终雪。

　　“叶召是……”

　　盛君兰表情有些复杂地问道，叶寻听到提问，就怕他们不相信这真是自己家长签的，忙解释道：

　　“是我父亲，这真的是他的字，我签不出来的，不信你们可以……”

　　“我们信，我们信。”

　　盛君兰扯了扯嘴角，但一点笑不出来。

　　“你爸……该不会是个数学老师吧？”

　　“嗯，是的。”

　　这下轮到叶寻疑惑了，从签名里是能看出职业来的吗。

　　万松飞也试着笑了两声，但自己听着都觉得尴尬得很，他挠挠脑袋，继续问道：

　　“别是大学里教高数的吧？”

　　“……”

　　叶寻无法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自他记事起，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是很微妙了，几乎没有什么非必要以外的交流。他回忆人生至此的日日月月，想起的几乎全是他和外婆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太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我父亲没和我说过这些。”

　　“……”

　　这回换成万松飞他们三人沉默了，三人轮流互看，最后盛君兰和终雪一起盯着万松飞。万松飞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哈哈两声，一甩手中同意书，中气十足地道：

　　“很好！通过！”

　　盛君兰眼睛大睁，一把抓住万松飞袖子将他往后拉，用眼神跟他无声交流。

　　“不、不行吗？”

　　叶寻听到“通过”后的欣喜，在盛君兰的举动出现时转变为担忧，十分小心翼翼地焦急问道。盛君兰噎住了，张张嘴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他放开万松飞，朝叶寻笑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的意思，是有试用期，”万松飞找补道，满休息室绕圈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最终停在化妆台侧，从桌子与墙壁的缝隙间挖出了A4纸大小的装订本出来，掸去上面的灰尘交给叶寻道，“这是我们的歌，不过应该只有一部分，你先拿回去自己练练，初五过来这边排练，准备年后第一次演出。”

　　“好！谢谢万哥！谢谢大圣哥！”

　　叶寻惊喜万分，接过这一本每一页都卷翘得千奇百怪的手工本，仔细地抚直每一个折角，夹进他书包中的大开本教科书中压平。

　　“对了，你懂五线谱吗？”

　　盛君兰一句话，再次让叶寻缓和下去的表情僵硬起来，他想了想，急切道：

　　“我能学会的！我保证下次来一定练好，不信你们到时候可以考我！”

　　“不用这么紧张，来，喝点水。”

　　终雪有点心疼叶寻了，她拿了一瓶矿泉水塞叶寻手里，碰到那双冰凉的手时，能感觉得到叶寻全身都在小幅度发抖。

　　“是，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

　　万松飞拍拍叶寻肩膀，想让他轻松轻松，结果造成了反效果，叶寻手中的水瓶啪一下掉在了地上。万松飞忙拿开手，不敢再多动作，他捡起水瓶还给叶寻，站开一定距离道：

　　“那……初五见？”

　　叶寻回过神来，想自己是不是赖在这儿太久了，万松飞这话是不是在委婉提醒他该走了。他赶忙背起书包，退到门口道：

　　“好的，那我今天先回家了，谢谢万哥，谢谢大圣哥，谢谢终姐，谢谢……”叶寻瞄了眼申云竹，对方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反应，只戴着耳机，举着两手打空气鼓，“云竹哥。”

　　说完，他飞速拉开门，哒哒哒跑了个无影无踪，万松飞一句“要不一起吃个饭”卡在嘴里，失去了最佳出口的机会。

　　“我怎么觉得我们跟恶人似……”

　　“你录取叶寻是因为叶老贼？”

　　盛君兰打断万松飞的话，抱胸跟他对峙。

　　“怎么会，当然是他各方面条件都很符合才……”万松飞在盛君兰压迫性的眼神下，装不下去了，撇开头挠挠脸道，“是有一部分原因，但只占百分之零点零零零零零一，约等于没有。”

　　一室沉默，这大冬天里，万松飞感觉额头汗都要滴下来了，他放弃了，抖抖手道：

　　“我不是可怜他，只是，只是你想，这年纪的小孩，不管是不是因为叶老贼，才有了这样突破常规的决定——我指想要进乐队这事儿哈——怎样都说明，差不多到青春叛逆期了。今天我们拒绝他，明天他就有可能去尝试其他事情，去完成他的什么打破一成不变生活的企划，这时候没有人引导，是很容易走弯路的。幸好他的第一站是我们这儿，我们至少能保证不带歪他。而且从这两次的接触来看，我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是可造之材，可不能就这么毁了。要是因为我们的拒绝，他以后贩毒犯罪去了，你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后悔一辈子吗？再说大圣你不是也默认同意了嘛！”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盛君兰撇撇嘴，啧了声道：

　　“……说起来不太礼貌，我家养过一条狗，比我还大一岁，以前每次求我的时候，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跟叶寻刚才那样差不多……”

　　万松飞脖子后缩，摇了摇头道：

　　“你这……看着更不靠谱。”

　　“叶老贼是谁，你们从刚才开始都在说什么？”

　　申云竹冷不丁开口，眼神淡淡地扫过在场各位。

　　“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问。”

　　申云竹被万松飞打发了，也一点不急，他摘下耳机，两手插兜看着要往外走：

　　“哦，那下次他来了我直接问他。”

　　“哎哎哎！”万松飞信申云竹是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他把申云竹推回椅子前，强制将他摁下，无奈道，“你是打算考我们学校的吧？”

　　“考？”

　　申云竹一挑眉毛，不屑意味十足。

　　“好了好了，知道你能保送不用考，至于这么臭屁么。哥哥我教你个人生道理，话是不能说太满的，这时候尾巴翘太高，小心到时候翻车要统考。”

　　申云竹耸耸肩，像个大爷一样抬起下巴，没规没矩地无声催促万松飞快点进入正题。万松飞看看盛君兰和终雪，两人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他也就不管了，开讲前叹了一大口气，气氛做得十足。

　　“叶老贼……也就是叶召，叶寻他爸——我倒希望是同名同姓了，但是还同签名同职业……世界上应该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吧。”

　　万松飞忽然说不下去了，挠挠后颈组织了半天语言，一打响指道：

　　“今天尴尬的点在于，我和大圣平时没少嘴叶老贼。第一，他这儿挂科率极高，而且他教的是高数啊，基础文化课，只要是理工科的谁都逃不掉，再一个不幸，轮到他来教，你看我，明明期末考得不错，他偏偏卡我那唯一一次的缺勤。为了不补考，我跑了多少趟数学系办公室才拿到他的一个签名，所以我今天看到这签名，真的是……”

　　“哎哎哎万松飞，别跑题。”

　　盛君兰踢了万松飞脚跟一下，万松飞止住话头，摆了个严肃里带着不好意思及尴尬的复杂表情，放低了音量道：

　　“他跟教英语的乔老鸨、乔、乔老师，关系……太好了。”

　　“哈。”申云竹发出一个轻蔑的音节，看样子是懂了万松飞话背后的意思，“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你不会还想听细节吧笋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孩，怎么不学好呢！”

　　“什么不学好，”申云竹抵挡着万松飞揉他脑袋的手，道，“我是说，他要是真进队了，以后哪天知道了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事，他会怎么想。”

　　万松飞的手停了，他、盛君兰以及终雪三人都因为这句话，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是啊，叶寻会不会以为，他们是为了听更多八卦，看他的笑话，才把他招进队的。可是现在回报掉他的话，又觉得太可怜了，这不耍人小孩吗，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能去吃饭了吗？”

　　造成凝重氛围的申云竹本人一派轻松，单肩背起包，催促其余人快点出门。

　　“就想着吃，我都被你搞得没心情吃了。”

　　万松飞这回是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领着一群人离开livehouse，向着预约好位置的火锅店走去。一路上除了申云竹，大家的背影都带着一丝沉重，越拉越长的影子，不断被一颗颗行道树吞没，又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