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之低廻》异路某

4、第四话

　　叶寻漫无目的地在商场里游荡，他不想回家，但也没有目的地。他每次来这个商场，要么是游戏厅，要么是美食城，还从没仔细逛过，自然对商场路线也不太熟悉，三楼的下行扶梯需要他绕半个圈去另一边乘坐，就是这半个圈，把他直接绕成迷路。

　　叶寻有些急了，平时到处可见的商场导览图，这会儿怎么也找不到了，在三次路过同一家书店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书店，红着脸向门口摆书阵的工作人员问路。搞了半天，他的半圈，直接从A座走到了B座，B座是去年中旬新建的，怪不得走哪儿哪儿不认识。

　　好不容易问来了电梯的位置，结果叶寻走早了一个路口。初时进入灯光昏暗的通道，他还有些犹豫，再往里走，灰色水泥砌成的墙上画着各种涂鸦，且偶尔遇见的几个人都打扮得“过于时尚”，让他心生畏惧，慌不择路地看见一大扇黑色大门就闯了进去。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扑面袭来，内里彩色灯光交错闪烁，叶寻被晃得迷了眼，下意识想退出去，但是一抬头，目光瞥到了门外打着唇钉染着红发，抬眼盯着他看的男青年，吓得他马上跑进门内，反手盖上门扉。

　　太黑了……

　　叶寻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前进，似乎是碰到了什么铁质的矩形家具，触感冰冰凉凉。“当啷”，锁头轻撞在金属上，他想他现在应该是站在一排储物箱之类的东西前。他侧过身，左前方是一片亮白光，中间散着三原色的亮点，像是乡村晴朗夜晚的繁星点点——要是没有震到心脏都疼的音乐就好了。他不敢再动，前方的路对他来说就是深渊，什么都看不见，要是摔一跤哪还有命。

　　“啪嗒！”

　　明亮的顶灯忽然亮起，相应的，音乐声停了下来，叶寻发现自己身边还站着四五个手握啤酒瓶的人，个个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他心跳加速，趁着顶灯还亮的时候跑进了中间熙攘的人堆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刚刚站稳，顶灯又一下灭了，前方应该是舞台的地方，打上了金灿灿的灯光效果。

　　“感谢各位这些年来喜爱、支持我们Black Yeti，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呢，因为个人原因，今天将是我最后一次在台上演唱。时光如梭，作为Black Yeti的一员，已经过去四个年头了，说实话，我真的是非常非常舍不得，舍不得我们乐队的成员，也舍不得台下的大家。煽情的话也不多说了，最后一首歌，我会用尽我的感情去演绎，也请大家今后继续支持我们Black Yeti不要放弃我们！”

　　“啊！！！小雪！！！不要走！！！”

　　叶寻缩了缩脖子，无措地看着周围喊叫的人，他身边的一位女孩喊着喊着就哭了，黑色睫毛膏顺着泪水淌下，在眼下画了两道粗粗的黑线。他耳朵有些受不了了，于是仗着自己身形瘦小，不断钻缝，竟是挤到了第一排的绝佳位置。

　　“砰！”

　　叶寻已经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被吓到，那个台上说话明明声音甜美的女生，此时穿着十几厘米高的松糕鞋踩在了叶寻面前的音响上，侧边灯光正好打着女生的脸，清晰的样貌映入他的眼中。一头齐腰乌黑直长发，因为弯腰的动作而铺洒下来，女生涂着黑色的口红，画着黑色的眼妆，胸前银质十字架随着她歌唱的动作晃来晃去。她的手指纤白，却有着黑色的指甲，手握的水钻话筒反射着七彩的光线，有那么两三束爬上了叶寻的脸颊。

　　一曲结束，表演时霸气的黑衣女生甩了甩头发，走到了舞台正中央，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好像还带着一丝丝忧伤。

　　“后会有期！”

　　最后一个字已然染上哭腔，终雪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捂嘴鞠躬，长长久久没起来，甚至最后不得不走了，她还一步三回头，十分不舍。观众的喊叫声持续了很久，在休息室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终雪坐在她用了四年的化妆台前捂脸哭了会儿，偶尔伸手接过万松飞和盛君兰轮流递给她的纸巾。

　　“终学姐，你看，你看，”万松飞拿起一面小镜子对着终雪道，“别哭了，多丑啊。”

　　终雪脸上黑色的妆全花了，糊在一起，特别像个挖煤工，她抬头看了眼，自己也看笑了，一时又哭又笑的，干脆伸手揍了万松飞几拳。

　　“我去洗把脸。”

　　终雪深呼吸一口器，用手里的纸擤了下鼻涕，她起身拍拍衣服，决定不哭了，大步走向休息室后边的洗手间。

　　“啧。”

　　申云竹拎着又一根被他敲断的鼓棒走进休息室，而且这次没断干净，前半截连着后半截，耷拉在一边摇头晃脑。

　　“我有时候分不清你到底是跟鼓棒有仇，还是跟鼓有仇了。”

　　“两块钱买的，垃圾。”

　　“两百块你照样能敲断。”

　　申云竹不置可否，把断了的鼓棒扔进垃圾桶，戴上耳机，窝在角落研究他的鼓谱去了。终雪再回来时，脸上的妆已经卸干净了，无妆的她温柔又可人，不像在舞台上时，狠到像是要与天斗。

　　“我爸今天来接我，我先走了啊，拜拜。”

　　终雪跟三人抱了抱，穿上了棉外套，她挥手倒着走，直到看不到人为止。

　　“那我们也收拾收拾，先把笋儿送回去。”

　　万松飞伸了个懒腰，拉伸了下筋骨，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找不到效果器了，他只得等他们后面一组先唱完这首歌，再快速爬舞台上把他的效果器拆下来。

　　“我先出去等着，你等会儿把我包拿出来，我们门口汇合。”

　　万松飞闲不住，想了下还是打算去台边等，他开门的时候正转头跟盛君兰说话，没看路，一下撞上了什么只到他胸口这儿的东西。那人也是吓了一跳，眼睛睁得老大，死死盯着万松飞，外面光线不太好，万松飞还真被这双大眼睛吓到了，鬼叫了一声，整个人扒在墙上。

　　“你，你好。”

　　“你好？粉丝？”万松飞维持着扒墙的姿势，眼珠子上下左右来回观察下眼前这人——年纪非常小，像个小学生，这样的未成年，livehouse是不可能放他一个人进来的，“还是迷路了？”

　　“我找Black Yeti。”

　　Black Yeti？那不就是我们？还真是粉丝？

　　万松飞还是无法确信，他把双手从墙上拿下来，凑近了眼前人仔细观察，太眼生了，从来没在台下见过，不可能是粉丝。他搞不明白怎么个事，干脆把这小孩带进了休息室。

　　“你们认识吗？”

　　万松飞向盛君兰及申云竹问道，盛君兰奇怪万松飞怎么一个人出去，回来时却领了个小孩，他连人带椅子退后了点，道：

　　“哪儿拐来的，快还回去，不然我报警了啊。”

　　“不是，什么玩意我拐来的，他说是来找我们的，在我们门口，找Black Yeti。”

　　“你听错了吧。”

　　盛君兰站起身，走了过去，与万松飞一起形成了双面夹击的架势，非常有压迫感。

　　“我、我、我想问问，你们招主唱吗？我叫叶寻，叶子的叶，寻找的寻。”

　　叶寻向后退了点，但退无可退，他只好向前一小步回了原位，低头小声道。

　　“啊？！”万松飞还处于不可置信中，好半天才想起来问道，“你……几岁了？”

　　“我？”叶寻想编个年龄，但他不善于撒谎，还没撒呢，脸就红了，只好实话实说，音量如同蚊子般道，“十二了……”

　　“什么？！”

　　这次是万松飞和盛君兰同时说道，万松飞直接破了音，说完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尊重人，咳嗽了两声，蹲下来抬头望向叶寻。

　　“这个，呃……那个，我们做不了决定，万一你父母过来闹，我们搞不定的。你家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吧，以后别大晚上的还在外面乱晃荡了，幸好你碰到的是我们，不然多危险。”

　　叶寻本就没抱期望，他头越低越下，在万松飞看来，叶寻要是长了狗耳朵，那现在肯定是耷拉下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我爸妈……不管我的，我家里也基本没人在，他们不会来闹的，我保证。”

　　这话一出，谁都说不下重话了，盛君兰下意识往申云竹那边看了眼，干脆拉了张椅子过来，让叶寻坐着，自己则是半只屁股搭在化妆台上。

　　“行，那你就先讲讲你为什么想来当主唱吧。”

　　万松飞惊讶地瞟了盛君兰一眼，用眼神质问他怎么还认真起来了，盛君兰一眼没看他，但脚踢得精准，直击万松飞后膝盖。

　　叶寻没想到还有面试题，他歪着脑袋眉头紧皱，大脑高速运转，将一个个文字组合成句，片段式地往外蹦：

　　“我今天生日。”
　　“生日？那你昨天才十一？！”

　　万松飞打断了叶寻，他摇着头后退，从垃圾桶里捡起申云竹扔掉的鼓，在化妆台上敲起了节奏，给叶寻唱了曲生日快乐歌。

　　“谢、谢谢。”

　　“不过你别误会啊，这方法对我们不起作用，我们不会因为今天你生日你最大，就答应你当主唱的。”

　　万松飞补了句，也找了张凳子反坐着，等叶寻说下去。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别理他，你继续。”

　　盛君兰抬了抬下巴，叶寻十分拘谨地向两人看了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继续道：

　　“我、我有个从幼儿园开始就认识的朋友，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奥特曼、高达之类的，我们会经常一起讨论这些，然后一起追新出的动画。去年，我们一起升上了同一所初中，还很巧，分在了同一个班。我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但是好像，我长得太慢了，因为身高问题，我和他不再是同桌，他坐在倒数几排，我坐在正数几排。

　　“他……比我开朗，才一个学期，就交到了很多新朋友，他似乎更愿意和新朋友们一起打球，一起聊球赛，我也有试着去加入，但实在是不感兴趣。以前，我们两个不管谁生日，都只会叫对方出来一起过，本来今天也应该是这样的，但是……”

　　叶寻把前不久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听得万松飞火气直窜，他不得不站起来抱胸沿着休息室转圈来泄愤，快把休息室本就坑坑洼洼的水泥地给踩裂了。

　　“气死我了，要我我就揍他们！”

　　“得了吧你，如果是你，你估计连假笑都笑不出来，只会躲角落里哭。想当年我们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里那个大胖抢了你的笔，你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知道躲厕所哭，还是我给你抢回来的。”

　　“我没有，别瞎说。”

　　万松飞捂住自己耳朵，屁股一撅一撅把盛君兰挤下了化妆台。

　　“不是，我想说的是，我刚才看了你们表演，很震撼，我……形容不出来，但是那一刻我想我应该要试着突破自己，大胆起来，所以请你们给我一次机会吧！”

　　叶寻发着抖说道，不知是激动的还是紧张的，说完后他觉得脑袋缺血，整个人晕晕的。

　　“Black Yeti~还在吗？”工作人员敲了敲休息室的门，探进了半个头道，“阿飞，这是不是你的效果器，别又弄丢了。”

　　“是是是！我正想去拆呢！你最好了！谢谢！”

　　“油嘴滑舌。”

　　工作人员走后，盛君兰抬手看了眼时间，他挎起背包，拍了拍叶寻的肩膀道：

　　“我们送你回家，边走边说吧。”

　　“哦、哦好！”

　　叶寻噌地站了起来，小跑着跟上。

　　“云竹，不走吗？”万松飞临出门，想起还有个申云竹存在，便回身问了句，见对方没反应，他轻手轻脚摸到申云竹面前，一把扯掉了他耳机，大声道，“笋儿！收拾东西回家了！”

　　申云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窜了半米高，几乎都要爬上化妆台了，他瞪着万松飞，一把抢过自己的耳机，愤恨地重新戴上。

　　“幼稚。”

　　万松飞得逞，开心得不行，捧着肚子一路笑出门去。

　　“这样，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你过来当主唱，你先说说你对我们Black Yeti有多了解吧。”

　　“啊？”叶寻懵了，他今天是头一次知道Black Yeti，不仅如此，对摇滚乐也好流行乐也好，他完全没有任何涉猎，这一个问题问得他额角冒汗，憋了半晌才道，“我，我知道你们的歌！”

　　“真的？哪首？”

　　万松飞从阴影里窜出来，踩着地上树叶的影子，背着手跳着倒走。叶寻唯一知道的，就是他闯进来后听到的最后一首歌，他清了清嗓子，在等迎面走来的路人过去后，哼唱了最后一段。

　　“哟，还不错，这不就是我们今天的最后一首吗，你不会就只听到了这首，来糊弄一下我们吧。”

　　万松飞也就随口一说，叶寻却僵硬了，满脸血红地低下了头，场面极其尴尬。

　　“……音感挺好，声音条件也不差。”

　　盛君兰踢了颗石子过去打了万松飞小腿一下，万松吐吐舌，不说话了。

　　“那你会什么乐器吗？”

　　叶寻把围巾往脸上拉了点，为了能遮住因被拆穿而红透的脸，都快挡住眼睛了，他眼珠子滴溜转了圈，苦思冥想，小声道：

　　“竖笛算吗？”

　　“就小学音乐课学的那个？我……”万松飞刚要嘴贱，一转头接收到了来自盛君兰的眼刀，他吞下了后半句话，换了个说法，“我都忘了要怎么吹，吹得好也是不错的，不错的。”

　　“有会弹吉他的主唱，有会吹唢呐的主唱，竖笛的倒是少见，说不定也是个爆点。”

　　叶寻看向盛君兰，判断不出他是真心这么说的，还是敷衍他。

　　“那我能通过吗？”

　　“嗯……你真的愿望这么强烈的话，至少得拿个父母知情同意书过来，不然我们说了不算。”

　　盛君兰想了想，抱臂说道，他其实是在委婉拒绝，就不知道叶寻听不听得出来了。

　　“你们明天还会在那个好、好什么的吗？”

　　“livehouse，明天不在，大后天在。”

　　“好！那我大后天过来！我会把同意书带过来的！”

　　“这……”叶寻果然是没听懂他的话中话，盛君兰只好再加了马力，道， “来应聘我们主唱的人非常多，不一定就是你。”

　　万松飞听到这话，这几天找不着主唱的焦急立马上来了，他一把拉住盛君兰的胳膊就把他往角落里拽，急切地小声道：

　　“现在是我们有资格说这话的时候吗？除他外真的别没人了我跟你讲，这难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主唱吗！你是嫌他唱得不好？那也没办法，未成年嘛，但是音够准啊，可以调教，再说了，玩乐队的有几个是唱歌好的，不平均都在卡拉OK水平线上下徘徊吗，我们终学姐那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了，你别要求太高，搞摇滚重点还不就是要搞个气氛，宣泄个情绪吗，这有什么的。”

　　“你疯了吧，你真想要他？”

　　“云竹进队时也才初三，我们不也这么带过来了吗，没出过问题。”

　　“那不是因为有申叔在吗，他俩表兄弟，算半个监护人。”

　　“我……”叶寻听不到两人的悄悄话，站在树下怯怯道， “我可以问下大家的名字吗？”

　　万松飞清了清嗓子，甩掉盛君兰拉他胳膊的手，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道：

　　“万松飞，你可以叫我……”

　　“万哥好。”

　　“我靠？”

　　这么上道！

　　万松飞眉毛一扬，心情颇好，队里他年龄倒数第二，再往下只有个申云竹，可申云竹从没叫过他一声“哥”。

　　“他叫盛君兰，我们都叫他大圣，”万松飞因为叶寻的一句“万哥”，还就真的生出了当大哥的感觉，他说着靠近叶寻，跟他耳语道，“你可千万别碰他后面两个字，要出人命的。”

　　“大圣哥好。”

　　“那边那个，常年戴着耳机自认为很酷的臭屁孩儿叫笋……”

　　“申云竹。”

　　“哎哟，你听得见啊？”

　　申云竹没理万松飞，继续插兜走自己的路，也无视了叶寻想要跟他打招呼的手。他擦过叶寻身边，忽然停下脚步，抬起漆黑的双眼望进叶寻眼中。

　　“你怎么一身奶油味？”

　　叶寻觉得申云竹的语气里好像带着嫌弃的意味，他不自觉向侧边退了几步，尽量离申云竹远一点，抿着嘴不说话。

　　“别理他，我们笋儿有时候聋得不行，人家叶寻休息室说了那么久，就你没听见。”

　　申云竹耸耸肩，继续双手插兜向前走，留了个高高的背影，及长长的影子。

　　“我坐公交回去就好。”叶寻停在公交车站，搓着手指道，“这里12路直达我家门口，那我，大后天也是这个时间过来吗？”

　　“早点也没关系，要是不放你进来，跟他们说是来找BlackYeti的就行。你真的能自己回去？”

　　“我习惯了，路很熟，没事的。”

　　“那好吧，”盛君兰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朝叶寻挥手道，“再见。”